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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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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元和十九年,夏至才过。
云州地界本应是稻浪连天、莲叶接水的时节,此刻却只见一派昏黄惨淡。那昏黄并非落日残霞,乃是漫天黄云——是蝗。
万千孽虫攒聚,遮天蔽日,把午时三刻的日头掩得密不透风。振翅之声汇作闷雷,轰轰然滚过每一寸焦裂的田地。所经之处,青翠尽销,唯余枯茎断梗与四野哀声。风里挟着一股腥膻浊气,混着焦土味道,直呛人咽喉,几欲窒塞。
云州知州衙署,正堂之上,气氛较之外间的暑热更焦灼十分。
“沈大人!此系天谴,乃蝗神降罪啊!”
说话的乃是城中富户赵员外,身着酱色团花绸衫,虽逢荒年,依旧面泛油光。他抹了抹额上汗渍,指向堂外昏惨天色,唾星四溅:“当务之急,须得设坛祭天!草民已请青羊宫道长推演,只需童男童女各一对,备齐三牲五畜,于城南筑台,沈大人亲率官民跪拜三日三夜,蝗神定能退去!”
主位上的云州知州沈长林瘫在太师椅中,面如灰土。他本是书生捐官,到任不足二载,何曾见过这般景象?
“这生人祭祀,实违朝廷法度……”耳听窗外那教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响,沈长林声气虚浮,“况且,便祭了天,蝗患果真能解?”
“哎哟我的沈大人!”一旁乡绅李老太爷重顿手中拐杖,捶胸顿足,“火燎眉毛,还讲甚么法度?法度能充饥否?能挡得住这遮天蝗阵?如今城外流民已有易子而食的惨状,若再不求神佛宽宥,满城百姓都要饿死!大人若执意不肯,便是置万民性命于不顾,届时民怨沸腾,只怕这项乌纱帽,也难戴稳了!”
沈长林脸上血色尽褪。他素来耳软心活,优柔寡断,此刻被这群平日作威作福的乡绅耆老团团围住,心中最后一点坚持顷刻瓦解。
“既…既如此……”沈长林眼神飘忽,“那便依诸位所言,设坛……”
“且慢!”
一声清叱,恰似玉磬乍鸣。
众人闻声回首,只见屏风后转出一抹纤影。
来人不过二八年华,素衣淡妆,乌发只以白玉簪松松绾就,面容清素,眉若春山远黛,肤如新雪凝脂。那一双清凌凌的杏眸里,全无半分闺阁怯态,反透着一股沉静坚毅。
正是沈家嫡女,沈清婉。
无人知晓,只在一盏茶前,她才自那雕花拔步床上惊醒。
前世蚀骨的饥馑犹在肺腑,满门抄斩的血腥气似仍萦绕鼻端。上一世,便是这场蝗灾,父亲听信这般乡绅鬼话,耗尽府库行祭天大典,贻误时机。不出三日,蝗虫食尽禾稼,继而瘟疫横行。
父亲获罪罢官,举家流放。途中受尽屈辱,她为给病重的父亲换一口米汤,卖身为婢,最终惨死于那位权倾朝野的奸臣——当朝首辅陆宴的马蹄之下。
再睁眼,竟回到了元和十九年,这场噩梦起始之时。
沈清婉深吸一气。苍天有眼,许她重活一世,那她沈清婉绝不再做那只会垂泪的闺中娇女。云州的命数、沈家的运途,由她来争!
“婉儿?”沈长林一怔,随即蹙眉,“此乃前堂议政重地,你一女流,岂可擅入?还不退下!”
沈清婉不退反进,提裙迈过门槛,步履从容行至堂中。她目光一一扫过赵员外、李老太爷等人,眼神清冷如霜,竟教这些平日眼高于顶的乡绅没来由脊背生寒。
“父亲,女儿方才在后堂听得明白。”沈清婉声不高,却字字清晰,“诸位叔伯逼迫父亲设坛祭天,口称是求蝗神宽恕。女儿斗胆一问:这漫天飞蝗,可是吃斋念佛便能感化的?”
赵员外被小辈抢白,面上无光,冷哼道:“沈小姐深居绣阁,哪知天道循环?蝗灾乃上天降罚,若不祭祀,莫非眼睁睁看它们啃食?”
“天道?”沈清婉声如金石,“赵伯父所谓顺应天道,便是拿活人去祭那些只知嚼食庄稼的孽畜?且不说《大周刑统》有载:‘妄立鬼神,妖言惑众,杀人祭鬼者,斩立决。’单说这蝗虫,不过是天地间一贪食虫豸,若跪拜有用,那田间辛苦犁地的老牛早该成佛作祖了!”
“放肆!”李老太爷气得胡须乱颤,拐杖顿地,“黄毛丫头,竟敢口出狂言!此乃亵渎神明,必遭天谴!”
“天谴?”沈清婉蓦然转身,直视李老太爷浑浊双眼,气势陡升,“若真有天谴,也该落在那些居其位不谋其政、大灾当前不思救民反以妖言惑众之人的头上!”
说罢,她几步走至大堂一侧备好的祭品前。那里正供着一杆新制的招魂幡,上书朱砂大字:“蝗神息怒”。
“婉儿,你要作甚!”沈长林失声惊呼。
沈清婉未有半分迟疑,抬手拔下鬓边那根锋锐玉簪,腕落簪扬。
“嗤——啦!”
裂帛声响脆利落,那面象征着愚昧与屈从的锦幡,被她狠狠划开,断作两截。
满堂皆被这举动震住。
这竟是官家小姐所为?这真是平日里连高声说话都不敢的沈清婉?
此时,堂外偏厅屋脊之上,一名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的男子正斜倚梁柱,面上覆着半张银质面具,眸中神色莫辨。
正是微服南下、奉旨暗查江南道的监察御史,谢珩。
谢珩俯瞰堂下那名手持玉簪、衣袂微扬的少女,身后暗卫低语:“主子,这沈小姐怕是失心疯了。毁了祭天幡,满城百姓的怒火怕要烧塌沈府。属下可要……”
“不必。”谢珩目光未离沈清婉半分,“既是天罚,我倒要瞧瞧,这闺阁弱质欲如何逆天改命。若只是逞口舌之利,死了也是活该。”
堂内,寂静过后便是怒火迸发。
“沈大人!看看令爱做的好事!”赵员外气急败坏,“毁了祭天幡,蝗神必降大祸!这罪责,沈家担得起么?!”
沈长林指着女儿,浑身哆嗦:“婉儿,你…你这是闯下大祸了啊!”
沈清婉却异样平静,她转身朝沈长林郑重跪下。
“父亲,”她仰首,目光灼灼,“女儿知道父亲怕丢官位,怕百姓生乱,怕这漫天飞蝗吃空云州。”
“但求神拜佛救不了云州,唯有人力,方能自救!”
她起身,面向满堂怒目相视的乡绅,声音清越,传遍厅堂,亦飘入门外百姓耳中:
“古有商汤祷雨抗旱,近有前朝筑堤治水,哪一回不是人定胜天?今日我沈清婉在此立誓!”
她竖起三指对天。
“与我三日!我不求神,不拜佛,只凭人力!若三日之内,制不住这蝗灾,保不住城外庄稼,我沈清婉愿以死谢罪,从这知州府城楼跃下,给父老乡亲偿命!”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以死谢罪?”谢珩眉梢微动,“好大的口气。这丫头,倒不似虚张声势。”
赵员外冷笑:“三日?沈小姐莫不是痴人说梦?蝗虫千千万万,赶不走杀不绝,难不成你要一只只去捉?”
“谁说要赶?”沈清婉侧首视之,“蝗虫贪婪,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既因贪而聚,便可因贪而亡!”
她转身望向父亲,语气不容置疑:“父亲,请即刻下令:开库取油!命城中铁匠铺速造百只铁铲,征召全城丁壮前往城西农田!”
沈长林被女儿气势所慑,下意识问:“要火油何用?”
“烧。”沈清婉吐字如冰,“它们既遮了天,我便烧了这地!我要教这满城飞蝗,有来无回!”
虽不知女儿何处来的底气,但见她目光决绝,沈长林心中竟生出一股死马当活马医的孤勇。横竖祭天亦是死路,不如信这丫头一回?
“好!”沈长林咬牙拍案,“为父便陪你搏这一回!来人,传我手谕,调集衙役,开库取油!”
“且慢!”沈清婉再开口,目光扫向欲溜的乡绅,“赵伯父,李老太爷,既如此关切灾情,何不也出一份力?沈府人手不足,还请诸位将家丁护院暂借一用,随我出城——‘祭蝗’!”
她咬重“祭蝗”二字,听得赵员外等人眼皮直跳。但在沈长林孤注一掷的威压之下,众人不敢公然抗命,只得暗骂着应下,心中却等着看这位大小姐三日后如何收场。
半个时辰后。
日影西斜,暑气未消。沈清婉换了一身利落窄袖布衣,立于城西高岗。脚下是密密麻麻、教人头皮发麻的虫海,正疯狂啃噬将熟的稻谷。
“大小姐,这……这如何使得?”捕头王大力咽了口唾沫,望着漫天虫阵,两腿发软,“虫子太多,咱们这点火油,怕是杯水车薪。”
“谁说要漫地乱烧?”沈清婉望着渐暗的天色,冷静吩咐,“王捕头,我要你在田垄间每隔三丈掘一深坑,坑边堆柴,淋上火油。切记,此时不可点火,需等。”
“等?等甚么?”
“等天黑。”沈清婉抬眼望向天际最后一缕残光,“等它们目不能视,只见火光之时。”
人群中,微服而来的谢珩混在百姓里,双臂环抱,目光紧锁那道清瘦却挺拔的身影。
“趋光之性么?”谢珩心中微诧,“这深闺女子,竟通格物致知之理?”
时光点滴流逝。
待天光彻底被夜色吞没,大地陷入一片混沌。百姓耐心耗尽,有人鼓噪:“黑透了,还傻站着作甚?快回罢,莫触怒了蝗神!”
“正是!这沈家小姐莫不是撞客了?”
骚乱将起之际,高岗之上的沈清婉蓦地举起火把。
火光映亮她皎洁面容。
“点火!”
一声令下,待命衙役同时将火把掷向柴堆。
“轰——!”
数十处篝火骤然腾起。
下一瞬,原本乱飞或栖止的蝗虫,疯狂振翅,如飞蛾赴焰,争先恐后扑向那明亮火堆。
密集爆裂声乍起,黑压压虫群似玄色旋风,前仆后继撞向死亡。空气中腥臊气愈浓,更杂着一股焦糊味道。
百姓呆立。
赵员外瞠目。
沈长林亦张大了嘴。
“这……此乃神迹啊!”不知谁喊了一声。
谢珩立于暗处,遥望火光下面容沉静如水的少女,焰芒在他深潭般的眸底跳动,眼中情绪晦暗难明。
然众人沉浸于这壮观景象时,沈清婉眉尖未展。
她望着火堆旁堆积如丘的焦黑虫尸,心中明镜也似:这不过第一步。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此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