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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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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天边唯见冲霄火舌不熄。
城西旷野之上,那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终是渐歇。非是火势转弱,实乃扑火飞蝗尸骸堆积如山,竟将焰头生生压矮了三分。一股焦臭混着虫尸特有的腥膻,随夜风卷入云州城每一条街巷。
沈清婉立于高岗,夜风拂乱鬓边青丝,却吹不散她眼底凝重。
“大小姐,这火还要燃到几时?”捕头王大力满面油汗,手中火把微颤。他半生未见这般多死虫,脚下一踩,便是“咔嚓”脆响,听得人脊背发麻。
沈清婉垂眸,扫了一眼脚下那层厚厚的焦黑。
“火光仅能诱引成虫于暗夜。”她声如冷泉,“待天明,余下蝗虫不再趋光,必更加疯狂啃噬。单靠焚烧,是烧不尽的。”
“这……这可如何是好?”王大力心头刚燃起的希冀,霎时灭了大半。
沈清婉转身,目光越过旷野,遥望灯火点点的云州城。前世,这场蝗灾闹了半月之久,官府无能,百姓哀嚎,最终蝗虫食尽草木,饿殍遍野。
“人惧蝗,因视其为神罚,是天灾。”沈清婉暗自思量,“可若这灾祸,能换成白花花的铜钱呢?”
“王捕头,传知州大人令,即刻张榜全城:官府收蝗!凡捕得蝗虫者,不论死活,每斤兑三文!现结现付,立等可取!”
王大力心头一紧:“大小姐,这满天皆是蝗虫,若百姓蜂拥而来,府衙库银哪里支应得起?”
“不够?”沈清婉眼底掠过一丝厉色,“那便让那些平日里吸食民脂民膏的大户们,吐出来!”
次晨,天边方露鱼肚白,云州城已鼎沸。
往昔此时,百姓多闭户不出,唯恐冲撞“蝗神”。今日街头巷尾,却尽是肩扛麻袋、手提竹篓之人。连垂髫小儿,手里也攥着布袋,眼冒精光盯着墙角蹦跳的蚂蚱。
“可曾听闻?官府收蚂蚱!三文钱一斤!”
“当真?那劳什子也能换钱?”
“哄你作甚!邻家二牛昨夜捕了一麻袋,方才在衙门口领了一吊钱,正买炊饼吃呢!”
原本在虫云下瑟瑟如蝼蚁的百姓,此刻竟成了猎手。田垄、屋脊、树梢,处处是挥舞扫帚网兜的身影。
然,正如王大力所忧,危机随之而至。
辰时三刻,知州府后堂。
“婉儿!你这是要了为父的命啊!”沈长林急得团团转,发髻散乱,指着空空如也的账册,“才两个时辰!库房一万两现银已见了底!外头还有数百百姓排队,若拿不出钱,这衙门怕是要被拆了!”
沈清婉端坐紫檀椅上,容色未改。
“父亲少安毋躁。”
“少安?都要民变了!”沈长林跌坐椅中,“早知不能如此,如今骑虎难下,不如……把榜文撤了吧?”
“撤?”沈清婉目光陡锐,“此时撤榜,便是失信于民。百姓积压之怒若无处宣泄,必瞬间反噬。届时,父亲这项乌纱帽才是真真保不住了。”
“那你说如何是好?难不成你能点石成金?”
“金子女儿变不出,但有人有。”沈清婉起身,“赵员外、李老太爷,还有城东米行钱老板,帖子可都发出去了?”
沈长林一怔:“发是发了,只说是商议赈灾,可那起子人皆是铁公鸡,平日拔一毛都难,此时岂肯出钱?”
“肯不肯,由不得他们。”沈清婉语声沉静,“前世吞下去的民脂民膏,这一世,定要他们连本带利吐出来。”
巳时,知州府花厅。
几位云州乡绅富户正襟危坐,面前茶汤热气袅袅,却无人有心品啜。
赵员外手中慢捻佛珠,皮笑肉不笑:“沈大人,非是我等不肯襄助。只是这年景不好,庄稼被虫啃尽,自家亦是涸辙之鲋。这出钱收蝗之事,实在有心无力。”
一旁李老太爷跟着敲边鼓:“正是,此本官府职责,我等平头百姓,哪有余钱?”
上首沈长林面露难色,正欲开口央求,屏风后忽传来一声轻笑。
“诸位伯父若真无钱,咱们便不谈钱,谈谈地如何?”
沈清婉素衣缓步而出。手中未持账册,只捏一柄折扇,乃父亲平日附庸风雅之物,此刻在她掌中,却似判官铁笔。
赵员外眼皮一跳:“沈侄女此话何意?”
沈清婉行至赵员外跟前,声若闲话家常:“赵伯父,侄女前些日闲来无事,翻了翻鱼鳞图册。记得赵家城南名下仅有良田三百亩,怎的听说,去年秋收,赵家所纳粮税却是按八百亩计征?这多出的五百亩隐田,不知从何而来?”
此言一出,赵员外面色霎时惨白。
大周律法森严,隐瞒田产乃欺君大罪。此事做得隐秘,连县丞都已打点通透,这深闺丫头如何得知?
他哪里知晓,前世沈家倒台,赵家为讨好新任贪官,主动献出这本隐田账册以求自保,闹得满城风雨,沈清婉想不记得都难。
“你……你休要血口喷人!”赵员外急了。
沈清婉转眸看向钱老板:“钱伯父,您米行里那些陈年旧米,若再不处置霉气,怕是连猪猡都不肯入口了吧?若让百姓知晓,您将去年霉米掺在新米里充作贡米贩卖……”
“沈侄女!”钱老板冷汗如瀑,“莫、莫再言了!”
沈清婉手中折扇轻敲掌心,敛容正色道:“诸位伯父皆是聪明人,如今云州遭难,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城破民乱,诸位家产还能保全几分?今日这钱,算沈家借的,亦算诸位积德。是破财消灾,还是等监察御史来查查各位家底,还请自量。”
片刻静默后,赵员外颓然长叹:“罢了,罢了!赵家愿出银三千两。”
“钱家出两千两!”
“李家……出一千五百两!”
沈长林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有了这笔银子,官府收蝗的告示再次贴满街巷。
然事未如沈清婉预想般顺遂。
夜幕再临,城西收购点灯火通明。无数百姓提袋排队,空气中弥漫着汗臭与虫腥。
“莫挤!依序排队!一个个来!”王大力嗓子喊得嘶哑,领着衙役竭力维持秩序。
忽闻人群中传来几声尖利怪叫。
“官府诓人!给的是假银子!”
“这哪是救灾,是骗咱们做苦力!”
“砸了这棚子!抢银子啊!”
本就因饥饿劳累而紧绷的人群,被这几嗓子瞬间点燃。几名身形彪悍、面貌陌生的汉子混迹其中,带头推搡,甚至举起石块狠砸称重桌案。
“哗啦——!”
桌翻钱散。场面登时失控,受惊百姓盲目拥挤踩踏,哭喊震天。
沈清婉正于棚内核账,忽见一脸横肉汉子冲破防线,手持粗木棍,恶狠狠当头砸来!
“拿命来!贱人!”
“大小姐!”远处王大力惊吼,却救援不及。
沈清婉瞳孔骤缩,受惊之躯竟一时僵住难动。
千钧一发。
“嗖——”
一道轻微破空声响起。
紧接着“噗”一声闷响。
那举棍汉子惨嚎一声,手腕爆开一团血花,木棍脱手飞出,擦着沈清婉脸颊砸在身后立柱上,入木三分!
汉子捂腕跪地,指缝间赫然嵌着一枚边缘锋利的铜钱。
“谁?!哪个混账暗算老子!”汉子疼得满地打滚。
沈清婉惊魂未定,下意识望向铜钱飞来之处。
只见十丈外老槐树影里,一道修长人影缓步而出。
夜风扬起玄色锦袍,几与夜色融为一体。面上半张银质面具,在摇曳火光下折射出冷冽诡光。
谢珩手中抛着几枚铜钱,步履闲适走近。
“朗朗乾坤,欺凌一弱质女流,这便是云州好汉的做派?”
几名同伙见状,互递眼色,纷纷拔出腰间短刀,扑向谢珩:“少管闲事!找死!”
谢珩轻嗤一声,满目不屑。
身形未动,只在刀锋临身刹那,手中铜钱如暴雨梨花激射而出。
“叮叮当当——”
连串脆响,短刀尽断,那几人膝盖皆中铜钱,惨叫着跪成一排,正跪于沈清婉跟前,似在磕头谢罪。
全场百姓皆被这神乎其技的手段震住,一个个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谢珩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慢悠悠行至沈清婉跟前。
两人隔着一张翻倒的桌案,四目相对。
此乃沈清婉初次近观此人。面具覆面,只余那双桃花眼深不见底,似能洞穿人心。
“多谢公子仗义出手。”沈清婉压下心慌,微微福身。
谢珩垂眸视她:发髻微乱,衣襟沾尘,却不见狼狈,反有种零落之美。方才那棍砸下时,他在她眼中看不到恐惧,更多的是不甘与愤懑。
有趣。
“沈小姐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法子虽妙,却也易招来恶鬼。”谢珩指了指地上哀嚎的汉子,似笑非笑,“若非在下恰巧路过,沈小姐今夜怕是凶险。”
沈清婉扫视那几人,心中了然。虎口老茧厚重,招式狠辣刁钻,分明是有人豢养的打手。是赵员外?还是……?
“恶鬼若来,请钟馗捉了便是。”沈清婉仰首迎视,毫无惧色,“只不知公子深夜至此,所图为何?这三文一斤的蝗虫,怕是入不了公子法眼。”
谢珩挑眉,眼底笑意加深。
这丫头,在试探他?
他忽而倾身,凑近沈清婉耳畔。温热气息拂过,带着一丝极淡的沉香,乃京中权贵方用得起的名品。
“在下不过一介闲人,见不惯世道浑浊。”他压低声,仅两人可闻,“不过沈小姐,收蝗终是权宜之计。银子有尽时,毛贼好打发,若幕后大鬼动手,沈小姐当如何应对?”
沈清婉猛然看向谢珩:“你究竟是谁?”
谢珩已直起身,恢复慵懒散漫之态。未答,只深深看她一眼,转身隐入黑暗之中。
沈清婉立于原地,望着那背影,久久未动。
直至王大力带人战战兢兢捆了闹事者,凑近问道:“大小姐,那人是谁?好生厉害!”
“莫管他是谁。”沈清婉转身,望着满地狼藉,眼神重归冷硬,“不过,他说得没错,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大力,传令!”
“在!”
“今夜通宵不休!所有人即刻动手,于城外掘深坑,所有虫尸必须集中掩埋!还有……”沈清婉神色坚决,“去把城里所有生石灰寻来!有多少要多少!”
“这一次,我要让这瘟神,连云州城的门都摸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