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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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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外,经两日夜喧嚣火光,此刻反倒显出几分肃杀之气。
日头依旧毒辣,烘烤得大地似蒸笼一般。风里那令人作呕的腥臊淡了些,却掺入一股刺鼻呛人的白灰味道。
“快些!这边!坑须再掘深三尺!若是浅了,底下虫卵见风犹活!”
沈清婉立于田埂之上,嗓音微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那一身素衣早已辨不出原色,裙摆被荆棘勾破几处,绣鞋沾满泥浆石灰,她却浑不在意,只紧盯着那一排排新掘的深沟。
此乃她为云州下的第三剂猛药——绝后患。
前世大疫,非死于虫灾当头,实亡于灾后。万千虫尸堆积如山,腐烂生毒,秽气熏天,兼之水源污浊,瘟疫遂席卷全城。
“大小姐,这生石灰当真使得?”
几名老农眼见衙役如撒雪一般,将一筐筐白粉末倾入填满虫尸的深坑,又泼以冷水。只听“咕嘟嘟”一阵乱响,坑内腾起滚滚白烟,仿佛泥浆煮沸,骇得众人连连倒退。
“此乃辟秽。”沈清婉未多释那些晦涩医理,只道,“虫尸阴寒,唯此至阳至烈之物,方能将地底晦气焚净。不仅要埋,这几日城中水井,皆须封井清理,不得饮生水!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她这几日雷厉风行,“火烧连营”、悬赏购虫之举已然立威。此刻虽有人觉着严苛,却也无人敢再置喙。
正当众人填埋之际,远处官道忽传来一阵嘈杂,似千军万马奔腾,卷起漫天黄尘。
众人抬头望去,领头者竟是那日被逼出银子的钱老板与赵员外。
二人此刻灰头土脸,指挥家丁赶着成千上万只鸡鸭鹅。那群扁毛畜生显是饿极,一见田里漏网的飞蝗与跳蚤般的幼虫,眼冒精光,不待驱赶,便扑腾着翅膀冲入稻田。
一时之间,鸡飞狗跳,尘土蔽日。
“这便是大小姐说的……奇兵?”王大力看得目瞪口呆。
沈清婉紧绷的嘴角终是微微一松。
“虽是笨法子,却是最管用的。”她轻声道,“火攻只灭成虫,人捕仅去大半,唯这田垄缝隙里的虫卵,非得靠这群扁毛畜生啄食干净不可。且鸡鸭食蝗,肉质肥美,灾后正好给百姓补身,亦算一举两得。”
远处树荫下,谢珩依旧一袭玄衣,手中把玩着一只不知何处摘来的青梨,随口咬下。
“啧,鸡鸭治蝗,石灰辟疫。”谢珩眯眼,遥望尘烟中指挥若定的女子,眼底兴味愈浓,“这沈家千金胸中究竟藏着什么丘壑?这等旁门左道的法子,便是工部与太医院那帮老古董,也未必想得出。”
身侧暗卫低声道:“主子,属下查过。这沈小姐深居闺阁,除读过几本杂书,并无名师指点。这几日手段,倒似突然开了窍。”
“开了窍?”谢珩咀嚼梨肉,似笑非笑,“这窍开得极妙。若非她这般折腾,云州怕真要成死地了。去,给京里递折子,就说云州灾情甚是有趣。”
暗卫领命而去。谢珩拍了拍手,目光再次落在沈清婉身上。
那女子正弯腰扶起一跌倒的孩童,不知言语几句什么,引得那孩童破涕为笑。日光穿过稀疏云层洒在她肩头,仿佛镀上一层淡金。那一刻,她身上全无半点官家小姐的娇气,倒似一尊悲悯又坚韧的塑像。
谢珩觉着心口某处轻跳了一下,有些酥痒。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待第三日夕阳沉入西山,云州景象已是大变。
曾经遮天蔽日的虫云消散殆尽,田野虽满目疮痍,到处是半截被啃食的秸秆,然剩下的一半庄稼,却是实实在在保住了。空气中腥臭渐被石灰味掩盖,隔离区内井然有序,药香袅袅,并未爆发大疫。
知州府衙前,人山人海。
此番不再是闹事的暴民,而是自发跪拜的百姓。
“沈小姐是万家生佛啊!”
“若非大小姐当机立断,俺们的粮食便全没了!”
“请受老汉一拜!”
沈长林立于阶上,望着底下乌压压一片,激动得胡须乱颤。他做官半生,何曾受过这等爱戴?往日这群刁民不骂他狗官便是好的。
他转头看向女儿,眼中满是骄傲,亦带几分后怕:“婉儿,咱们这是捱过来了?”
沈清婉立于风中,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赢了吗?
不。
前世记忆如刀,这蝗灾不过是悬在头顶的第一刀。真正的杀招,尚在后头。
“父亲,此时言胜为时尚早。”沈清婉低声道,目光越过人群,望向南面官道,“算算日子,朝廷赈灾粮船,今日该到了。”
沈长林一拍脑门:“正是!只要粮草一到,开仓放粮,云州才算彻底稳了!我即刻派人去码头接应!”
话音未落。
一阵急促马蹄声如平地惊雷,踏碎了这劫后余生的喜庆。
“报——!!!”
一名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的驿卒骑着一匹口吐白沫的瘦马,疯了般冲过人群,直撞向府衙大门。
“让开!八百里加急!!”
百姓惊恐散开。
那驿卒滚落下马,连滚带爬冲上台阶,扑通跪倒在沈长林面前:“大人!祸事!泼天大祸啊!”
沈长林心头一紧。
“讲!出了何事?”沈清婉厉声喝问。
驿卒抬头,涕泪横流:“漕运、漕运出事了!粮船行至沧澜江鬼哭滩,突遇风浪触礁,十二艘粮船尽数沉没!押运官兵死伤大半,一粒米都未送来啊!”
“轰隆——”
此消息仿佛一道晴天霹雳,沈长林双眼翻白,一口气没提上来,昏死过去。
“父亲!”
“大人!”
府衙门口瞬间大乱。
“粮没了?!”
“吃什么?地里庄稼还要一月才熟啊!”
“天要绝人之路啊!”
“那是救命粮啊!怎会沉了呢!”
恐慌如瘟疫蔓延,百姓眼中再次充满了恐惧。无粮,驱走蝗虫又有何用?终究是饿死!
沈清婉心一沉。
果然。
与前世一般无二。
甚么风浪触礁,统统是鬼话!沧澜江此时非汛期,水流平缓,岂会十二艘大船同时触礁?
这是人为。是那个高居庙堂之上的陆宴,为除异己,为一己私欲,不惜令云州十万百姓作陪葬!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自沈清婉心中腾起。前世,父亲便是在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彻底崩溃,终背上“治灾不力”之罪。
沈清婉将昏迷的父亲交予身后丫鬟,一步踏前,立于最高阶。
“哭作甚!天尚未塌!”
她虽是女子,身形单薄,此刻身上气势却惊人。百姓被这一喝,哭声议论声均戛然而止。
“粮船沉了,便不活了么?”沈清婉冷冷道,“只要人还在,只要云州城还在,难道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不成?!”
“可是大小姐……那是整整十万石粮食啊!没了皇粮,拿甚么熬过这个月?”一老者颤巍巍问道。
“皇粮没了,还有借粮!”沈清婉语气笃定。
“借?”
众人面面相觑。
这年头,谁家有余粮?谁肯借给受灾州县?
此时,一直隐于暗处的谢珩不知何时已至人群边缘。望着台上的女子,他眉头微挑。
借粮?她欲向谁借?
沈清婉并未立答,目光穿过人群,精准落于谢珩身上。
四目相对。
她知他在看。亦猜到他身份绝非游侠那般简单。那夜出手的铜钱,那身上若有若无的宫廷贡香,无不昭示他来自京城,来自那个权力漩涡中心。
沈清婉深吸一口气,转身下令:“王捕头!点齐衙门所有能骑马的兄弟,再征集五十辆大车,带上兵刃!”
“大小姐,这要去哪?”王大力一脸懵。
“去江州!”她手指东南,掷地有声,“江州富庶,未遭虫灾,且江州知府乃当朝首辅陆宴门生,库里囤积着原本运往京城的几十万石漕粮!既朝廷给咱们的粮沉了,咱们便去将那批粮借过来!”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江州?那是跨州啊!”
“借漕粮?那可是杀头的造反大罪!”
谢珩心中也是一惊。
好胆色。
这丫头哪里是借粮,分明是劫粮!
江州知府确是陆宴的人,动了这批粮,无异于直接往陆宴脸上扇了一巴掌。
这哪里是闺阁千金,分明是个女罗刹!
“怎么?怕了?”沈清婉看着底下犹豫的衙役,“不去,便是坐以待毙。去了,若能运回粮草,尔等便是云州英雄!出了事,所有罪责,我沈清婉一人承担!”
“大小姐……”王大力眼眶泛红,猛一咬牙,抽出腰刀,“拼了!横竖没粮也是死!老子这条命是大小姐救的,豁出去了!”
“拼了!”
“同去!”
沈清婉心中稍定,提剑步下台阶,径直行至谢珩跟前。
百姓自动让开一条道。
谢珩看着逼近的女子,并未后退,反饶有兴致抱臂:“沈小姐这般杀气腾腾,莫不是也要把在下借走?”
沈清婉在他身前三步站定,仰起头。虽身量不及,气势却丝毫不输。
“公子。”她声压得极低,仅两人可闻,“看了这许久的戏,也该赏些彩头了吧?”
谢珩挑眉:“哦?在下身无分文,唯有这条命,沈小姐想要?”
“我要公子的势。”沈清婉直视他双眼,一字一顿,“我知公子身份贵重。此去江州,路途凶险,那江州知府必不肯轻易开仓。我需一个能压得住场子的头衔,更需一个令他不得不开门的名头。”
谢珩轻笑,伸手轻拂去沈清婉肩头一片落叶:“沈小姐胆识过人,谢某实在佩服。”
言罢,解下腰间一块非金非玉的腰牌,递与沈清婉。
“拿着。到了江州,若有人敢拦,便拿这个给他们看。”
沈清婉接住腰牌,触手温润,上刻一古朴苍劲“监”字。
监察御史,如朕亲临。
她心中大定,紧握腰牌,对谢珩重重抱拳:“多谢!”
转身,翻身上马,动作利落。
“出发!目标江州!”
残阳如血,将一行车马暗影拉得极长。
谢珩立于原地,遥望那渐行渐远的纤细背影,低声轻念她的名字:“沈清婉……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风起青萍之末,浪成微澜之间。
云州蝗灾虽平,然大周朝堂风暴,方才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