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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熙宁冬议新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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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二年冬,汴梁
朔风卷雪,自北而来,扑在宣德楼的铜铃上,撞得“铛铛”作响,似在催着什么。楼下车马碾过结了薄冰的御街,车轮碾冰声咯吱不绝,混着卖糖画的吆喝、酒肆的猜拳,倒把这寒冬的萧条冲淡了几分。
翰林学士院的窗纸被风鼓得猎猎响,苏轼正捏着狼毫,对着案上的《钱塘湖春行》草稿出神。砚台里的墨冻了层薄冰,他呵了口白气,刚要呵开,就听院外传来靴声橐橐,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子瞻,别描你的‘乱花渐欲迷人眼’了,宫里来人了。”苏辙掀帘进来,袍角沾着雪,手里捏着张鎏金帖子,“陛下召你和王介甫去福宁殿议事,说是为青苗法的事。”
苏轼挑眉,放下笔:“介甫兄的青苗法?前几日在集英殿,他说要‘因民所利而利之’,我还以为是戏言。”他起身时带倒了砚台,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倒像幅写意的寒鸦图。
苏辙弯腰扶砚:“可不是戏言。听说介甫兄在鄞县试过这法子,百姓借官钱渡春荒,秋收后还本息,倒真解了急。只是……”他压低声音,“司马君实昨日在政事堂拍了桌子,说这是‘与民争利’。”
苏轼笑了,拢了拢貂裘:“君实公是老古板,介甫兄是拗相公,这俩人凑一块,怕是要把福宁殿的地砖吵裂。走,去看看热闹。”
两人踏着碎雪往宫里去,御街两旁的商铺都歇了业,只有几家绸缎庄还开着,伙计缩在门帘后,对着路过的官员哈腰。忽听街角传来争执,原是个卖炭翁被个禁军拦了,炭车扣在路边,禁军手里捏着张“市易务”的条子,正唾沫横飞地骂:“没交市易钱,还敢往宫里送炭?”
卖炭翁冻得发紫的手攥着车把:“官爷,小的这炭是给御膳房的,往年都不用……”
“往年是往年,今年有新法!”禁军抬脚就踹炭车,几块碎炭滚到苏轼脚边。苏轼刚要开口,苏辙拽了他一把:“别惹事,市易务是介甫兄新立的,这时候插嘴,怕是要被卷进去。”
正说着,街对面一阵马蹄响,王安石穿着件灰布棉袍,骑着匹瘦马,身后跟着两个小吏,怀里抱着卷册子,正低头跟小吏说着什么。他鬓角沾着雪,却浑然不觉,路过炭车时,只瞥了眼禁军手里的条子,皱眉道:“市易钱是征商贾的,炭农免税,谁让你乱收的?”
禁军见是王安石,吓得赶紧松了手:“小的……小的听差了。”
王安石没理他,翻身下马,对卖炭翁拱了拱手:“老丈,让你受委屈了。这车炭,我替御膳房收了,跟我来取银子。”
卖炭翁愣了愣,赶紧磕头:“谢王大人!谢王大人!”
苏轼在对面看得清楚,对苏辙道:“这拗相公,倒有副热肠子。”
苏辙点头:“就是性子太急。昨日他在三司使衙门,为了青苗法的利息,跟陈恕大人吵了半宿,据说把茶盏都摔了。”
到了福宁殿外,就听里面传来拍桌子的声响,果然是司马光的声音:“介甫!你这青苗法,说是‘出息二分’,实则州县层层加码,到百姓手里,怕是要翻成四分!你这是救民,还是害民?”
王安石的声音紧随其后,又急又快:“君实!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豪强放债,利息是‘驴打滚’,一月翻一倍,我这二分息,已是天恩!”
苏轼拽着苏辙躲在廊柱后,正听得入神,忽听太监喊:“苏学士,苏侍郎,陛下召你们进殿!”
两人对视一眼,整了整袍角,掀帘而入。只见福宁殿里,司马光气得胡子发抖,王安石脸红脖子粗,御座上的神宗皇帝正捏着份奏折,眉头拧成个疙瘩。
“陛下,”苏轼抢先开口,指着案上的奏折,“臣刚从御街过来,见市易务乱收费,倒不如把青苗法和市易法先停了,让百姓喘口气?”
王安石立刻瞪他:“子瞻休要胡说!市易务是防商贾垄断,青苗法是救百姓于水火,怎能说停就停?”
“哦?”苏轼笑了,“介甫兄在鄞县试法时,百姓自愿借贷。可前日我去开封县,见里正拿着名册逼农户画押,说‘不借就是抗法’,这也是救民?”
神宗插话:“开封县的事,朕也听说了。介甫,你怎么说?”
王安石躬身:“陛下,此乃地方官执行有误,臣已下令查办。但法是好法,不能因一县之错,废了全局。”
司马光冷笑:“好法?去年陕西旱,百姓没粮食,你却逼着他们还青苗钱,多少人卖了儿女!这也是好法?”
“那是转运使催得急!”王安石梗着脖子,“臣已换了陕西转运使,今年绝无此事!”
两人又吵了起来,唾沫星子差点溅到神宗脸上。苏轼偷偷对苏辙挤了挤眼,苏辙却正盯着案上的地图——那是幅西北边军的布防图,标注着“熙河开边”四个朱字。
“陛下,”苏辙忽然开口,“臣倒觉得,青苗法也好,市易法也罢,不如先搁一搁。眼下西夏犯境,不如先整军备战,等边境安稳了,再谈变法?”
神宗眼睛一亮:“子由说得有理。王韶在熙河递了战报,说吐蕃诸部有归降之意,正要派人去抚谕。”
王安石立刻道:“陛下,臣举荐章惇去!章惇懂蕃语,性子烈,定能镇住场面。”
司马光摇头:“章惇太躁,恐激反吐蕃。臣举荐范纯仁,他父亲范仲淹经营西北多年,纯仁有乃父之风。”
“范纯仁是旧党,去了必掣肘王韶!”王安石反驳。
“章惇是新党,去了怕要擅开边衅!”司马光回敬。
神宗揉着太阳穴,忽然看向苏轼:“子瞻,你去过凤翔,熟悉西北,你说谁去合适?”
苏轼摸了摸下巴:“章惇和纯仁都去。章惇带三百轻骑,镇住桀骜的部落;纯仁带些丝绸茶叶,安抚归顺的蕃民。一文一武,一刚一柔,岂不正好?”
神宗拍案:“好主意!就这么办!”
司马光还想说什么,被神宗摆手止住:“君实,青苗法在京东、淮南先试半年,若真出了乱子,朕再停不迟。介甫,你把市易务的规矩再理一理,别再让卖炭翁那样的事发生。”
两人虽不情愿,却都躬身领旨。
出了福宁殿,雪下得更大了。王安石拍了拍苏轼的肩:“子瞻刚才那主意,倒有几分意思。”
苏轼笑:“介甫兄若肯让州县官别硬逼百姓借青苗钱,我也能帮你说几句好话。”
王安石哼了一声,转身翻身上马,棉袍在风雪里鼓成个灰包,倒像只逆风的孤鹤。司马光看着他的背影,对苏轼道:“这新法,迟早要出乱子。子瞻,你可别被他带偏了。”
苏轼没接话,只望着漫天飞雪里的宣德楼,铜铃还在响,像是在数着这变法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苏辙碰了碰他:“想什么呢?”
苏轼指着御街尽头的市易务牌坊:“你说,这新法到底是治世的药,还是乱世的引子?”
苏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牌坊下,几个小吏正往商铺门上贴告示,红纸上的“新法”二字,在白雪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刺目。
“谁知道呢,”苏辙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两人并肩往学士院走,靴底碾过积雪的声音,竟和宣德楼的铜铃声,渐渐合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