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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苏王议法 ...

  •   熙宁三年春,汴梁·西角楼

      残雪未消,汴河冰面刚融了层薄壳,倒映着岸边抽芽的柳丝,嫩黄里裹着点鹅绿,倒比御街的朱门更添几分活气。西角楼的茶肆里,说书先生敲着醒木,唾沫横飞地讲着“王相公舌战群儒”,座上茶客听得入神,茶盏里的龙井凉了都未觉。

      “要说那王介甫,当真是铁嘴钢牙!”先生一拍醒木,“前日在崇文殿,司马光大人指着《汉书》骂他‘与民争利,堪比桑弘羊’,王相公当场就翻出《周礼》,说‘泉府之官,本就是掌市易、济民急的,何来争利?’直把司马大人堵得脸红脖子粗!”

      茶客里有人笑:“先生,这桑弘羊是谁?泉府又是啥官?”

      先生捋着山羊胡:“桑弘羊是汉武帝时的大司农,搞盐铁专卖,帮朝廷筹钱打仗;泉府嘛,是周朝管市场的官,放债给百姓,收点薄息——王相公说他的青苗法,就是学周朝的泉府呢!”

      正说着,邻桌忽然有人插话:“周朝的泉府,只在灾年放贷,还允许无力偿还的百姓以劳抵债。如今的青苗法,不管丰年灾年都要放,州县官为了政绩,硬逼着百姓借,这也能算学周朝?”

      众人转头看,说话的是个青衫书生,眉目清朗,手里捏着本《盐铁论》,正是刚从凤翔回京的苏轼。他身边坐着苏辙,正低头给茶盏续水,闻言低声道:“哥,别又惹事。”

      苏轼却扬声笑:“子由,你看这茶肆里,卖炭的、贩布的、赶车的,哪个没被青苗法扰过?前日我在陈留县,见个老农把耕牛卖了还青苗钱,哭着说‘官爷比地主狠’——这要是周朝的泉府,能让百姓卖牛?”

      说书先生被噎了一下,讪讪道:“苏学士是文坛大家,怎知朝廷难处?西北打仗要钱,黄河修堤要钱,不放青苗钱,钱从哪来?”

      “钱从哪来?”苏轼放下书,指着窗外的酒肆,“那是三班院的李押司,每月俸禄折支了一半‘盐钞’,拿着盐钞去买盐,盐商却说‘这钞贬值了,得加三成现钱才卖’——朝廷把盐钞当俸禄发,既克扣官员,又盘剥百姓,却不想着裁汰冗官、节省开支,只知道从百姓手里抢,这叫什么道理?”

      这话一出,茶客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个穿绿袍的小官叹道:“苏学士说得是!我去年的俸禄,到现在还有半箱盐钞没脱手,家里娘子都快当掉钗子了。”

      正热闹着,茶肆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二十多个禁军簇拥着辆青篷车驶过,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个穿绯袍的身影,正是王安石。他似乎听到了茶肆的议论,眉头皱了皱,却没停,径直往三司条例司去了。

      苏轼望着车影,对苏辙道:“走,去三司看看热闹。听说吕吉甫正那儿算青苗钱的账,咱们去瞧瞧他怎么把‘二分息’算成‘四分’的。”

      三司条例司在政事堂西侧,是间临时加盖的瓦房,墙皮还泛着新石灰的白。门口围着群小吏,正对着张告示指指点点,告示上写着“青苗法细则”,密密麻麻列着二十多条,最末一行写着“各州分两等:上等户借五贯,出息一贯;下等户借一贯,出息二百文”。

      “这不是明着二分息吗?”苏辙皱眉,“哥,你说的四分息在哪?”

      苏轼没说话,拉着个老吏问:“张丈,这‘出息’是按‘月息’算,还是‘年息’算?”

      老吏压低声音:“苏学士还不知道?州县官怕年底完不成指标,都按‘月息’算!借一贯,每月还二十文,一年就是二百四十文——这就成二分四了。再加上‘手续费’‘保管费’,可不就到四分了?”

      苏辙咋舌:“这不是坑人吗?”

      “坑人?”吕惠卿从屋里出来,手里捏着本账册,脸上带着冷笑,“子由兄这话差了。州县官催得紧,是怕百姓借了不还。去年陕西有户人家借了钱,秋收后跑了,这损失谁担?自然得多收点‘风险费’。”

      “风险费?”苏轼挑眉,“吕吉甫,你在晋江当知县时,也这么收‘风险费’?”

      吕惠卿脸色一僵:“子瞻兄别拿地方官说事。新法是为朝廷筹钱,些许细节,无伤大雅。”

      正说着,王安石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份奏折:“吉甫,把这个发下去——京东路汇报,青苗钱已放贷八十万贯,让各路都学学。”

      苏轼上前一步:“介甫兄,京东路是富庶之地,百姓有还钱的底气。河北路刚遭了灾,你让他们也按这个数放贷,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子瞻,你只知河北灾,不知河北军。辽人在边境屯了三万骑兵,不给边军发饷,他们能卖命?青苗钱的息钱,有三成是给边军的。”

      “那也不能逼百姓!”苏轼声音高了几分,“我带了本陈留县的账册,你看这户人家——”他从袖中掏出账册,“王二,五口人,借了两贯,才半年,连本带息就成了三贯,家里的口粮都被差役拉走了!”

      王安石接过账册,翻了两页,眉头紧锁:“这是哪个差役干的?我让人查!”

      “查?”吕惠卿抢过账册,“子瞻兄怕是被刁民骗了!这王二是个赌徒,借了钱去赌,输了赖账,反咬一口——这种人,就该重罚!”

      两人又吵了起来,王安石夹在中间,脸色忽明忽暗。忽听街上一阵喧哗,有小吏来报:“相公,不好了!开封县的百姓把青苗钱的告示撕了,正往这边来呢!”

      众人赶紧往外看,只见黑压压一群百姓涌过来,手里举着锄头、扁担,领头的是个白发老农,正是前日在御街被禁军刁难的卖炭翁。他看到王安石,跪倒在地:“王相公,您行行好,别再逼我们借青苗钱了!再借,我们就只能逃荒了!”

      王安石赶紧扶起他:“老丈起来说,谁逼你们了?”

      “是……是开封知县!”老农哭道,“他说‘不借就是抗法’,差役砸了我家的锅,还把我儿子抓去了!”

      王安石脸色铁青,对吕惠卿道:“吉甫,去把开封知县叫来!若真有这事,我撤了他!”

      吕惠卿支支吾吾:“相公,知县也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王安石怒了,“让百姓卖儿卖女的规矩,留着何用?”他对百姓拱手,“父老乡亲放心,这事我定会查清楚,还你们公道。青苗法若真害民,我王安石第一个废了它!”

      百姓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苏轼上前道:“老丈,各位乡亲,王相公说了会查,不如先回去等消息。若他不查,你们再来找我苏轼,我替你们写状子递上去!”

      有苏轼这话,百姓们才渐渐散去。卖炭翁走时,回头看了眼三司条例司的牌子,那眼神里,有期待,也有惶恐。

      王安石望着百姓的背影,对苏轼道:“子瞻,你说得对,是我太急了。”他转身对吕惠卿,“传我令,各路青苗钱暂停放贷,先查州县是否有强逼之事,查实一个,罢一个!”

      吕惠卿虽不情愿,也只得领旨。

      待人群散尽,苏辙对苏轼道:“哥,你今天倒是帮了介甫兄一把。”

      苏轼笑:“我不是帮他,是帮那些百姓。其实青苗法的主意不错,只是被下面的人搞歪了。就像这茶,”他端起茶盏,“龙井本是好茶,放多了盐,就成了怪味。”

      王安石恰好听到,叹道:“子瞻这比方好。新法就像棵新栽的树,得时时修剪,不然就长歪了。只是……”他望着远处的宫墙,“修剪的人,未必都怀好意啊。”

      正说着,有内侍来传:“陛下召王相公、苏学士去福宁殿,说司马光大人又递了奏折,要废青苗法。”

      苏轼和王安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往宫里去的路上,春风拂过,柳丝依依,汴河上的冰彻底化了,几只鸭子在水里游弋,嘎嘎地叫着,倒比朝堂的争论更自在些。

      苏轼忽然道:“介甫兄,你知道吗?唐太宗时也搞过‘义仓’,让百姓丰年存粮,灾年取粮,不用付利息。咱们的青苗法,若改成‘义仓钱’,让百姓自愿存,自愿借,会不会好点?”

      王安石脚步一顿,若有所思:“义仓……子瞻这主意,倒值得琢磨。”

      两人并肩走着,御街的青石板上,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一时竟忘了朝堂的纷争。远处的宣德楼铜铃又响了,这一次,倒像是带着点暖意。

      (本章涉及历史知识:1. 青苗法利率争议:史载青苗法规定“出息二分”,但地方官常私自加征,实际利率达四分甚至更高;2. 盐钞:北宋政府发行的有价证券,可兑换盐,后期因滥发贬值,成为官员俸禄折支的重要形式;3. 义仓:始于隋代的民间储粮制度,丰年储粮备荒,唐代沿用,苏轼此处借鉴历史提出改良建议;4. 三司条例司:王安石变法时设立的临时机构,负责制定新法,吕惠卿为主要成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苏王议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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