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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汴河 ...


  •   暮春的风带着汴河的潮气,漫过州桥的石栏时,卷得柳丝打了个旋。苏轼踏着碎阳往城西走,袖里揣着刚从相国寺求的签,竹签上“风摇筝线”四个字被指腹磨得发亮。前日在三司衙门怼了吕惠卿的青苗法,今日就被派来查“市易务强收商贩钱”的案子,明着是差事,实则是外放的由头——他心里透亮,却偏拣了条沿河的路,慢悠悠晃着,倒像游春一般。

      刚过西角楼,就见一群人围着个卖糖画的老汉吵嚷。穿绿袍的市易务吏员正把铁尺往糖画担子上敲,“铛铛”响得刺耳:“朝廷新规,摆摊得入‘市易籍’,月缴三百文‘管理费’,你这老东西敢抗法?”

      老汉脸涨得通红,手里的糖勺抖得糖丝都断了:“官爷,小的一天才赚两百文,哪缴得起……”

      “少废话!”吏员抬脚就踹翻了糖担,琥珀色的糖稀泼在青石板上,沾了层灰,引得围观人一片咋舌。苏轼皱眉刚要上前,却听人群后有人朗笑:“王吏员好威风,这糖画要是缴了费,怕是得卖成金疙瘩价?”

      众人回头,见个穿紫袍的年轻官员摇着折扇走来,面白无须,眼角微挑,正是王安石的门生李定。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吏,手里捧着个红漆匣子,匣子里露出半锭马蹄金。

      王吏员见了李定,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李主事,这老汉抗缴市易钱,小的正按规矩办……”

      “规矩?”李定蹲下身,用折扇尖挑起一块没沾灰的糖画,放在鼻尖嗅了嗅,“市易法是让官府平抑物价,不是让你们当劫匪。”他忽然转头对苏轼笑,“子瞻兄来得巧,正好替我评评——这糖画市价两文钱,若缴了三百文管理费,得卖多少才能回本?”

      苏轼心里暗笑,这李定虽属新党,却不似吕惠卿那般偏执。他摸了摸胡须:“依我看,不如让老汉入‘免役籍’,每月帮市易务扫扫街,抵了这管理费,既合规,又不伤生计,如何?”

      李定眼睛一亮,拍着大腿道:“妙!子瞻兄这法子,比硬收钱活络多了!”转头瞪向王吏员,“还不快把担子拾起来?再敢胡来,我揭了你这乌纱帽!”

      王吏员灰溜溜地拾掇担子,老汉千恩万谢,舀了勺热糖,转眼就捏出只衔着桂枝的玉免,非要塞给苏轼。苏轼接过来,糖汁烫得指尖发麻,倒想起十年前在凤翔府,和陈季常偷摘邻家的梅子,也是这般烫着手,却笑得直不起腰。

      正愣神,李定拽了拽他的袖子:“子瞻兄,跟我来,有好东西给你看。”

      两人绕开喧闹的街市,往汴河下游走。岸边停着艘乌篷船,船头立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见了李定,忙掀开舱帘。舱里竟堆着半船的旧书,最上面那本《春秋公羊传》的封皮都磨掉了角,苏轼伸手一翻,里面夹着张泛黄的契书,墨迹歪歪扭扭写着“熙宁二年,郑州农户张二,以三亩薄田抵青苗钱五贯”。

      “这是……”苏轼眉头锁了起来。

      “从市易务废纸堆里捡的。”李定叹了口气,从匣子里掏出那锭马蹄金,“子瞻兄可知,开封府这月青苗钱回收率不足三成?农户拿了钱,遇着天灾,本利都还不上,只能卖田卖女。前日我去陈留县,见着个老婆婆,把孙女卖给牙行,换了两贯钱还账,哭得晕了过去。”

      苏轼捏着契书的手指在发抖。他反对新法,原是觉得“利不百不变法”,却没想竟到了这步田地。

      “介甫先生只知‘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却不知底下人把经念歪了。”李定把金锭塞进苏轼手里,“这是我攒的俸禄,你拿去给那老婆婆赎人。还有这些契书,明日早朝,我要呈给陛下。”

      苏轼望着汴河的水波,夕阳把水面染成金红,像泼了一河的熔金。远处传来漕船的号子,沉闷得让人心里发堵。他忽然想起仁宗朝,范仲淹搞庆历新政,也是这般轰轰烈烈,最后却因官吏舞弊败了——原来变法难的,从不是法子本身,是人心里的贪与懒。

      “李兄不怕被介甫先生斥为叛徒?”苏轼问。

      李定笑了,折扇敲着船帮:“我师从介甫先生,学的是‘天变不足畏’的胆气,不是‘唯我独尊’的固执。再说了……”他压低声音,“昨日见着太皇太后的内监,说慈寿宫的海棠开得正好,邀大臣们去赏花呢。”

      苏轼心里一动。太皇太后曹氏素来反对新法,这赏花宴,怕是鸿门宴。

      暮色渐浓,乌篷船悄悄划向暮色里。苏轼站在岸边,手里攥着那锭金,又摸了摸袖里的糖画——玉免的耳朵已经化了,黏在掌心,甜得发苦。远处州桥的夜市亮了灯,叫卖声、笑闹声顺着风飘过来,衬得这汴河岸边,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他忽然想去醉仙楼打壶酒。记得去年此时,和王安石在这里争论“祖宗之法可变否”,老相国富弼在一旁笑,说“水至清则无鱼”。那时的酒,是甜的。

      正抬脚要走,却见乌篷船又折了回来,李定探出头喊:“子瞻兄,忘了给你看这个!”他扔过来个油纸包,苏轼接住一摸,竟是个糖画,捏的是只展翅的鹤,翅膀上还沾着点金粉,在暮色里闪着光。

      “那老汉说,谢你替他说话。”李定的声音顺着水波飘过来,“他说,糖画凉了会硬,人心凉了,可就暖不回来了。”

      苏轼捏着糖鹤,站在汴河边,看着那艘船慢慢融进夜色里。风带着河腥气扑过来,吹得他眼角发湿。他忽然想,明日早朝,不管太后怎么问,他都得说句实话——哪怕会被贬到天涯海角去。

      毕竟,这天下的糖画,总不能都让它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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