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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市易生乱 ...

  •   熙宁三年夏,开封府·相国寺

      入夏的汴梁,像被扔进了蒸笼。御街两旁的柳树叶卷了边,卖水的小贩喊得嗓子冒烟,铜盏里的酸梅汤晃一晃,能映出头顶毒辣的日头。相国寺的山门却比往常更热闹,不仅香客多,还多了些穿绿袍、戴幞头的官吏,背着褡裳,神色慌张地往寺里挤。

      “听说了吗?市易务的人把大相国寺的商贩都赶跑了,说是‘未经登记,不许摆摊’。”香客里有人嘀咕。
      “何止啊,我今早去州桥买胭脂,那摊主说市易务要收‘摊位钱’,一月五贯,比她赚的还多!”
      “这市易法,到底是管市场,还是抢钱啊?”

      正说着,寺内传来争吵声。只见大雄宝殿前,一个穿绯袍的官员正指着个卖梳篦的老汉训斥:“你这梳篦用的是江南竹,按市易法,得交‘过税’——每把三文,少一文都不行!”
      老汉急得满脸是汗:“官爷,小的一把梳篦才卖五文,交了税还倒贴钱,这生意没法做了!”
      “没法做就别做!”官员把脸一沉,“市易务说了,从今往后,汴京的商贩都得入‘行会’,由官府定价,不许私下买卖!”

      “好大的口气!”一个清朗的声音插了进来。众人回头,见苏轼摇着把折扇,慢悠悠从人群里走出,身后跟着个穿粗布衫的汉子,挑着副担子,里面是些笔墨纸砚。“敢问这位官爷,市易法哪一条写着‘不许私下买卖’?”

      那官员认得苏轼,脸色稍缓,却仍梗着脖子:“苏学士有所不知,这是吕参政(吕惠卿)新定的‘行会章程’,说是为了‘平物价,抑兼并’。”
      “平物价?”苏轼打开折扇,指着殿角的香烛摊,“昨日我买这炷香,三文钱;今日市易务‘定价’,涨到五文——这是平物价,还是抬物价?”
      他又转向卖梳篦的老汉:“老丈,你这梳篦在江南进货时,官府收过‘住税’(商品交易税)吗?”
      老汉点头:“收过!每百把收五文!”
      “那在汴梁卖,又收‘过税’(流通税),”苏轼折扇一合,“一物两税,这不是盘剥是什么?唐德宗时搞‘间架税’(房屋税)、‘除陌钱’(交易税),民怨沸腾,最后不得不废——难道吕参政没读过《旧唐书》?”

      官员被问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苏学士别拿前朝说事!市易法是王相公定的,谁敢质疑?”
      “王相公定法时说‘通有无、权贵贱’,没说要断了小商贩的活路!”苏轼提高了声音,“我前日在市易务库房外,见里面堆着几百匹绸缎,都是强买商户的,说是‘官价收购’,实则只给半价——这叫‘通有无’?”

      周围的商贩、香客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附和:
      “是啊!我家的布被市易务强买了,只给了三成钱!”
      “市易务的小吏还说,不卖给官府,就抓去坐牢!”

      正乱着,寺外传来马蹄声,王安石带着几个随从赶来。原来他听闻市易务在相国寺闹事,特意过来查看。见此情景,他眉头紧锁,对那官员道:“谁让你强买强卖的?”
      官员慌忙跪下:“相公,是……是吕参政说,要‘充实市易务本钱’,让我们多收些货物……”
      “糊涂!”王安石怒道,“市易法是让官府做‘常平仓’(调节粮价的官仓),不是让你们做奸商!把强买的东西都还给商户,多收的税全退了!”

      商贩们欢呼起来,卖梳篦的老汉对着王安石连连作揖。苏轼却摇着扇子道:“介甫兄,退了这次,下次还会有。市易务的小吏为啥敢胡来?因为他们有‘市易钱’(官府拨给市易务的本钱)撑腰,又没人盯着——不如学汉武帝的‘均输官’,让地方官和商户一起盯着,谁乱来就参谁,如何?”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子瞻又在掉书袋。均输官是管漕运的,市易务是管市场的,怎好混为一谈?”
      “怎么不能?”苏轼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你看这相国寺的庙会,本是‘百业杂陈’,官府一插手,就成了‘百业萧条’。不如让商户自己选‘行头’(行会首领),官府只查欺行霸市的,不插手定价——这叫‘官民共治’,比强管强多了。”

      王安石没接话,转身对随从道:“去,把市易务的‘行会章程’拿来我看。”
      章程拿来,上面果然写着“商户须入官办行会,违者重罚”。王安石越看脸色越沉,猛地将章程摔在地上:“吕惠卿这是胡闹!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原来市易法初定时,王安石本想效仿春秋时的“质人”(管理市场的官员),只负责调解纠纷、平抑物价,没想到吕惠卿为了快速出政绩,改成了官府垄断市场,连小商贩都要受辖制。

      正说着,一个小吏气喘吁吁地跑来:“相公,不好了!汴京的酒楼、茶肆都关了门,说是‘不堪市易务盘剥’,要罢市!”
      王安石脸色一变,往寺外走去,苏轼和商贩们也跟着涌出去。只见朱雀大街上,果然家家店铺都挂着“暂停营业”的木牌,连最热闹的矾楼都关了门,只有几个伙计守在门口,对着过往的官员叹气。

      “介甫兄,你看,”苏轼指着空荡荡的大街,“民如水,法如堤。堤太陡,水就会漫出来;法太苛,民就会怨。汉武帝的‘盐铁专卖’,后来为啥要让贤良文学(民间学者)辩论?就是怕官府太专横啊。”

      王安石站在街心,望着两旁紧闭的店门,忽然道:“子瞻,你陪我去市易务。”

      市易务设在原三司衙门的偏院,院子里堆着不少强买的货物,几个小吏正拿着账本核对,见王安石进来,吓得赶紧站好。吕惠卿也在,正和几个官员喝酒,见王安石脸色不善,忙起身:“相公,您怎么来了?”

      王安石指着院子里的货物:“这些都是强买的?”
      吕惠卿支吾道:“是……是商户自愿卖给官府的……”
      “自愿?”苏轼冷笑一声,“我刚从矾楼来,掌柜说你们用‘低于市价三成’的价钱,买了他五十坛好酒,这叫自愿?”

      吕惠卿脸色一变:“子瞻兄别听商户胡说!市易务是为了平抑酒价,才……”
      “平抑酒价,就该强买?”王安石打断他,“我当初定市易法,是让你学范祥的‘盐钞法’(由官府发行盐钞,商户凭钞取盐,规范盐业),不是让你学桑弘羊的‘算缗告缗’(向商人征税,鼓励告发逃税者)!范祥的法子,商户和官府都得利;桑弘羊的法子,最后把商人都逼跑了——你想学哪个?”

      吕惠卿被问得满头大汗,低头不敢作声。王安石对随从道:“传我令,市易务暂停‘官办行会’,废除‘强买强卖’,只保留‘平抑物价’的职能。吕惠卿,你去整理各地市易务的账目,若有贪赃枉法的,一律交开封府查办!”

      消息传开,汴京的商户们纷纷开门营业,朱雀大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卖梳篦的老汉特意给苏轼送来一把雕花梳篦:“苏学士,这梳篦送您,多谢您为我们说话。”
      苏轼笑着收下:“老丈该谢王相公,他肯听劝,才是真的帮了大家。”

      傍晚,苏轼和王安石坐在矾楼的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面前摆着两坛刚解封的好酒。
      “子瞻,”王安石倒了杯酒,“你总说我新法太急,可你看这汴京,商户要赚钱,边军要军饷,黄河要修堤,哪样不要钱?不急着筹钱,难道等着辽国打过来?”
      苏轼饮了口酒:“介甫兄,钱要筹,但不能抢。你看这酒,得慢慢酿才香;法,也得慢慢改才顺。汉武帝够急了吧?晚年也下了《轮台诏》(反思自己穷兵黩武、苛捐杂税的诏书),承认自己错了——咱们就不能学他,慢点来?”

      王安石望着窗外的夕阳,没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远处的相国寺传来晚钟声,浑厚悠长,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本章涉及历史知识:1. 市易法:王安石变法中规范市场的法案,初衷是平抑物价、限制商人垄断,后因执行不当变成官府垄断,引发民怨;2. 常平仓:始于战国的官仓制度,丰年收购粮食,灾年低价卖出,以稳定粮价;3. 均输官:汉武帝时设立,负责调节各地物资运输,防止富商囤积居奇;4. 盐钞法:北宋范祥改革盐业时创立,以盐钞为凭证支取食盐,是市易法的借鉴源头之一;5. 算缗告缗:汉武帝时向商人征收财产税,鼓励告发逃税者,虽增加财政收入,但严重打击商业;6. 《轮台诏》:汉武帝晚年发布的罪己诏,反思政策过失,为后世帝王树立了知错能改的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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