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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洪泽麦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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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探队带着石匣返回金陵时,城里的气氛已经变了。
不是变坏——城墙加固的工程进展顺利,新开垦的荒地冒出嫩绿芽尖,流民们逐渐适应了新的分工。但空气中多了一种紧绷感,像弓弦被缓缓拉满。
林晚刚踏进北仓粮库,朱明薇就迎了上来。少女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眼睛亮得吓人:“林晚姐,你们带回来的种子……云姨说至少有三成能发芽!”
“田前辈用生命保护的,当然不会差。”林晚将石匣交给旁边的农事官,转头看向朱明薇,“城里出什么事了?”
朱明薇拉着她走到角落,压低声音:“三天前开始,城外的哨卡陆续报告,看见‘黑雾’在靠近。不是天气那种雾,是贴地移动的,速度很慢,但方向明确——就是朝着金陵。”
“黑潮的先遣?”
“恐怕是。”朱明薇点头,“更麻烦的是,雾里有人影。哨兵说看见雾中有人行走,动作僵硬,但数量很多。我们派了斥候靠近侦查,结果……”
她顿了顿,声音发紧:“去了五个人,只回来两个。回来的说,那些雾里的人……在吃地上的土,吃枯草,甚至吃自己的手。他们已经不是人了,是饥饿的化身。”
林晚想起麦田里田不易的声音:“永远吃不饱……”
“什么?”
“没什么。”林晚摇头,“我们需要做什么准备?”
“城墙已经加固,粮食重新分配,所有青壮年编入城防队。”朱明薇一一列举,“但我最担心的是水源——如果黑潮污染了秦淮河,我们就完了。所以我想让你带队,去上游建立防护点。”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一早。”朱明薇握住她的手——不是木质化的右手,是正常的左手,“林晚姐,这次我必须说实话:很危险。黑潮里的那些东西,可能比我们想象的都可怕。如果你不想去——”
“我去。”林晚打断她,“但我要带上阿弃和幼苗。”
朱明薇愣了一下:“为什么?阿弃还小……”
“他的幼苗能净化小范围土地和水源。”林晚解释,“而且,我的新能力……能和植物沟通。阿弃和幼苗的默契最好,他能帮我翻译。”
她没说出来的另一个理由是:阿弃需要成长。在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永远被保护。
朱明薇沉默片刻,最终点头:“好。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把他安全带回来。”
“我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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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林晚在房间里整理装备。短刀磨利,皮甲补好,行囊里装了三天的干粮和净水。她拿出渡给的小竹筒,里面还剩七粒时光尘埃——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倒出一粒含进嘴里。
熟悉的清凉感蔓延。这次没有闪现记忆碎片,只有一种模糊的、温暖的感觉,像是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注视着她。
她下意识握紧颈间的竹片。
“在看什么?”阿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晚收起竹筒:“没什么。装备都准备好了?”
少年走进来,背篓里三个幼苗探头探脑。小新用叶子指了指行囊,发出“咻咻”的声音。
“小新说,它闻到危险的味道了。”阿弃翻译,脸上有些不安,“林晚姐,黑潮真的很可怕吗?”
林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阿弃,你怕死吗?”
“……怕。”少年老实承认,“但我更怕……怕我死了,小新它们没人照顾。它们还这么小。”
小新立刻用叶子拍了拍背篓边缘,像是在说“别担心”。
林晚笑了:“那就好好活着。我们都会好好活着。”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猩红天空下,金陵城的灯火稀稀拉拉,但每一盏都顽强地亮着。远处城墙上,守夜人的火把排成一道光带,像给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戴上一条温暖的项链。
“你知道吗,阿弃。”她轻声说,“我小时候听我爹说过一句话:人这一生,不是看活了多久,是看为什么而活。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活着,是为了保护这些灯火,保护这座城,保护……那些值得保护的人。”
包括渡。虽然他现在不在,但林晚知道,他在未来的某个地方,等着看这片天空变蓝。
她要活到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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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黎明,林晚带着二十人小队出发。
队伍除了她和阿弃,还有铁匠、赵莽、以及十五个经验丰富的城防队员。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特制的“醒神香”——云娘用净水莲的花蕊和若木叶片混合制成,能抵抗精神污染。
目的地是秦淮河上游三十里处的“青龙闸”。那是前朝修建的水利枢纽,控制着流入金陵的主要河道。如果能在那里建立防线,至少能保证水源不被黑潮直接污染。
沿途景象越来越诡异。
离城十里后,植被开始反常地枯萎。不是季节性的枯黄,而是一种迅速的黑化——树叶在几个时辰内从绿变黑,然后碎成粉末。地面出现奇怪的纹路,像血管般延伸,纹路中央渗出暗红色的粘液。
“这地方……感觉不对。”赵莽握紧长枪,“太安静了。”
确实太安静。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风都像是死的。空气中飘着一股甜腻的腐臭味,闻多了让人头晕。
林晚举起右手,木质化的指尖微微发光。她能“听”到土地深处的哀鸣——那是若木根须在与某种东西对抗的声音。根须在说:
“饿……好饿……”
“它们在吃我……吃我的根……”
“阻止它们……不然大地会死……”
“加快速度!”林晚下令,“黑潮在侵蚀地脉!”
队伍小跑前进。阿弃背篓里的幼苗们异常躁动,小新不停发出短促的“哔”声,小木的根须伸出土外警惕摆动,小树则一直试图把叶子转向后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们。
一炷香后,他们看见了黑潮。
不是预想中的雾气,而是……一片移动的“沼泽”。
暗紫色的、粘稠的液体在地面蔓延,所过之处,草木迅速溶解、消失。液体表面不时鼓起气泡,气泡破裂时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而在液体中,浸泡着无数人形——或者说,曾经是人形的物体。
他们半沉半浮,皮肤已经和液体同化,只保留着模糊的五官轮廓。眼睛是空洞的黑色,嘴巴无意识地开合,像在咀嚼什么。他们的手伸出液体表面,机械地抓握着空气。
“那就是……饥饿的化身?”阿弃声音发颤。
“别盯着看。”铁匠按住他的肩,“会做噩梦。”
林晚却盯着那些“人”中的一个。那个人身形魁梧,脸上有道狰狞的疤——虽然皮肤已经半融化,但她还是认出来了。
“秃鹫……”
没错,是那个食腐者的头目。他肩膀上还有箭伤愈合后的疤痕,那是林晚在滁河边留下的。
但秃鹫没有攻击。他和其他人形一样,在液体中缓慢沉浮,眼神空洞。直到——他忽然转过头,看向林晚的方向。
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猩红的光。
“退后!”林晚拔刀。
晚了。
黑潮液体突然剧烈翻涌,一个个人形从中站起。他们的动作起初僵硬,但很快变得流畅。更可怕的是,他们开始“说话”——不是语言,是无数饥饿呻吟的重叠:
“饿……”
“吃……”
“给……我……”
声音像潮水般涌来。两个城防队员眼神涣散,竟然朝着黑潮迈步。
“醒神香!”赵莽大吼。
所有人点燃香囊。淡青色的烟雾勉强抵挡了声波,但那两个队员已经走到液体边缘,眼看就要踏进去——
林晚冲过去,一手一个将两人拽回。她的木质化右手触碰到黑潮液体的瞬间,发出“嗤嗤”的灼烧声,但很快,金色纹路亮起,将沾染的液体净化蒸发。
“列阵!”铁匠已经组织好防线,“长枪在前,刀盾在后!别让它们靠近!”
战斗爆发。
这些人形比想象中难缠。他们不怕普通的刀剑——刀刃砍上去,只能切开一道口子,但伤口会迅速被黑潮液体填充愈合。只有林晚的若木之力和幼苗们的净化能真正伤害他们。
小新发出刺耳的音波,震得人形动作迟缓;小木的根须抽打,每次都能带走一片黑色液体;小树则扎根在地,以自己为中心展开净化领域——虽然只有三丈方圆,但足够保护队伍核心。
然而黑潮里的人形源源不断。每倒下三个,就有五个从液体中站起。更麻烦的是,那片沼泽本身在缓慢移动,正在包围他们。
“不能这样耗下去!”赵莽一□□穿一个人形的胸膛,但对方抓住枪杆,反而把他往液体里拖。
林晚挥刀斩断那只手。她环顾四周,发现秃鹫不见了——刚才还在液体中央,现在消失无踪。
“他在——”铁匠的警告戛然而止。
地面突然裂开,一只完全由黑潮液体构成的手伸出,抓住了铁匠的脚踝。铁匠猝不及防,被拖倒在地。
“铁匠叔!”阿弃想冲过去,被林晚一把拽回。
“照顾幼苗!”林晚冲向裂缝。
但裂缝中,秃鹫缓缓升起。
他已经完全变了样。身体还是人形,但皮肤彻底变成暗紫色,表面布满搏动的血管状纹路。肩膀上的箭伤处长出了一根扭曲的骨刺,眼睛是纯粹的猩红色。
“林……晚……”他开口,声音像破风箱,“好久……不见……”
“你没死。”林晚握紧“新生”。
“死?不……我获得了……新生。”秃鹫举起双手,黑潮液体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他身上,“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力量……饥饿的力量……永远填不满,所以永远强大……”
他猛地挥手。黑潮液体化作数十道触手,射向林晚。
林晚挥刀斩断触手,但触手落地即融,重新汇入液体。而秃鹫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强,周围的温度都在下降。
“你们……想保护金陵?”秃鹫狞笑,“可笑……金陵有粮食,有活人……那是盛宴……黑潮会吞没一切……”
他突然扑向阿弃——显然,他认出了幼苗的价值。
“阿弃小心!”
林晚想挡,但距离太远。眼看秃鹫的手就要碰到阿弃的背篓——
背篓突然炸开。
不是爆炸,是光芒。三株幼苗同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金光,光芒中,它们的形态开始变化。
小新不再是一株嫩芽,而是长出了纤细的“枝条”,枝条顶端开出一朵金色的花,花蕊中射出炽热的光束——直接洞穿了秃鹫的胸膛。
小木的根须疯狂生长,扎进地面,然后从秃鹫脚下破土而出,将他牢牢捆住。
小树最平静,它只是长高了一尺,但叶片上浮现出复杂的金色符文。符文飘出,在空中组成一个光罩,将秃鹫完全笼罩。
光罩内,秃鹫发出凄厉的惨叫。他的身体开始崩解,黑潮液体被金光蒸发,露出底下千疮百孔的真实躯体。
“不……不可能……我是……饥荒使者……”
“你什么都不是。”林晚走到他面前,“只是一条饿疯了的狗。”
她举起“新生”,最后一刀斩下。
秃鹫的头颅滚落,化作黑烟消散。剩下的躯体也迅速崩溃,最终只留下一地黑色的灰烬。
黑潮液体开始退却。那些人形一个个沉没、消失。片刻后,沼泽般的液体完全消失,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寸草不生的土地。
危机解除,但没人欢呼。
阿弃抱着背篓,看着里面萎靡不振的三株幼苗,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它们……它们把力量都用光了……”
小新的花瓣已经凋谢,小木的根须萎缩,小树的叶子发黄。三株幼苗都缩成了原本的大小,甚至更小,像是透支了生命。
林晚蹲下身,将木质化的右手按在土里。金色纹路从她手臂蔓延到地面,渗入幼苗的根系。
她能感觉到,幼苗们的“意识”很虚弱,但还活着。它们在说:
“累……想睡觉……”
“林晚姐姐……我们厉害吗?”
“保护了……阿弃……”
“很厉害。”林晚轻声说,“谢谢你们。”
她将一丝若木之力注入幼苗体内。幼苗们微微颤动,颜色恢复了些许,但依然虚弱。
“它们需要时间恢复。”林晚对阿弃说,“接下来几个月,你要好好照顾它们。”
少年重重点头,把背篓抱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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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闸的防护点最终还是建成了。
虽然经历了黑潮袭击,但队伍无人死亡——只有三个队员受了轻伤。他们在水闸周围布置了净水莲和若木叶片,还埋下了云娘特制的驱邪药粉。只要定期维护,至少能保证三个月内水源安全。
返回金陵的路上,林晚一直在思考秃鹫的话。
“饥荒使者”——这意味着黑潮不是无意识的灾害,它可能有“领袖”,有“意志”。秃鹫只是最弱的一个,真正的威胁还在后面。
更让她在意的是,秃鹫最后崩溃前,喃喃说了一句话:
“先知……会来找你们的……她比黑潮……更可怕……”
先知?是那个北方来信中提到的“先知”吗?
回到金陵时,天已经黑了。朱明薇在城门口等他们,见到队伍平安归来,明显松了口气。
“防护点建好了。”林晚汇报,“但黑潮比我们想的更危险。它有‘使者’,秃鹫就是其中之一。”
朱明薇脸色凝重:“我知道了。还有件事——北方又来信了。”
这次的信不是树皮纸,是质地细腻的绢帛,用金线绣边,奢华得不合时宜。信上的字迹娟秀,但透着一股冰冷:
“若木使者朱明薇公主台鉴:
闻金陵重建,秩序初立,甚慰。
今有要事相告:令堂苏清河,七年前并未陨落。其身受重创,为吾所救,至今沉睡于北境‘霜雪宫’。
若欲见母,请孤身北上。携若木信物‘听月环’为凭。
期限:自见信日起,三十日。逾期不候。
——先知白薇手书”
信末盖着一方冰蓝色的印章,印章图案是一朵六角霜花。
林晚看完信,第一反应是:“陷阱。”
“我知道。”朱明薇声音发颤,“但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娘真的还活着……”
“就算活着,她也绝对不会让你孤身涉险。”林晚握住她的肩,“明薇,冷静。这明显是要引你出城。你一出城,金陵就完了。”
“可如果娘真的在等我——”
“那她就更不会用这种方式。”林晚斩钉截铁,“苏清河是什么人?她会让你为了她一个人,放弃整座城?放弃这一万五千人的性命?”
朱明薇沉默了。她紧紧攥着那封信,指尖发白。
良久,她抬起头,眼中金色光芒流转:“林晚姐,你说得对。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想怎么做?”
“将计就计。”少女眼中闪过决绝,“她让我三十天内北上,那我就‘准备’北上——大张旗鼓地准备。看看谁会跳出来。”
林晚明白了:“引蛇出洞。”
“嗯。”朱明薇看向北方,“如果‘先知’真的在监视金陵,那她一定会有所动作。我们就等着看,是她先沉不住气,还是我们先找到破绽。”
当晚,金陵城放出消息:公主将北上寻母,三十日后出发。
消息像野火般传开。有人支持,有人反对,更多人忧心忡忡。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只是一场戏。
一场引敌人现形的戏。
而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