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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墓园的拷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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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
但不是穿过空间的坠落,而是穿过“层”的坠落。像是沉入深海,穿过温度不同的水层,每一层都带来不同的压力、声音、触感。
第一层是尖啸。无数重叠的、非人的嘶吼,像指甲刮过玻璃,又像金属被撕裂。声音穿透耳膜,直接撞击在意识上。
第二层是触摸。冰冷的、黏腻的触感缠绕全身,像被浸泡在腐尸的□□中。有什么东西在皮肤表面蠕动,试图钻进去。
第三层是记忆。不是她的记忆,而是破碎的、来自无数陌生存在的记忆片段:临终的恐惧、未竟的悔恨、扭曲的爱欲、疯狂的执念……这些碎片像玻璃渣一样灌进脑海。
郝飒想要尖叫,但发不出声音。想要挣扎,但身体像被浇筑在水泥里。只有那个烙印还在发烫,像黑暗中唯一的锚点。
然后,穿过所有层。
坠落停止。
她摔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不是重摔,而是像从一米高的地方掉下来。身体有知觉,能感觉到地面的粗糙和寒意。
郝飒睁开眼睛。
首先看见的是天空——如果那还能称为天空的话。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均匀的、暗紫色的穹顶,散发着微弱的光,让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种黄昏将尽的晦暗色调中。
她撑起身子,环顾四周。
这里是墓园。
无边无际的墓碑,以不规则的密度延伸到视野尽头。墓碑的样式千奇百怪:有雕刻着天使的西方样式,有刻着符文的东方样式,有粗糙的石板,也有精美的大理石雕塑。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陈旧。每一块墓碑都布满裂纹和苔藓,像是已经在这里站立了千年。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死寂。不是安静,而是“声音被抽空”的寂静。连风声都没有。
郝飒站起来,检查自己。衣服完好,背包还在背上,匕首在腰间。检测仪已经报废,屏幕漆黑。除此之外,没有受伤——至少没有可见的外伤。
但身体内部的感觉很怪。
像是……被重新组装过。肌肉的协调性有些微妙的不对劲,呼吸的节奏需要刻意调整。锁骨下方的烙印不再发烫,变成了稳定的温热,像一块贴肤的暖玉。
她看向自己的左手。
掌心的纹路间,还残留着极其淡薄的黑色雾痕,和之前在房间里逼退诡异时留下的痕迹一样。但现在,这些雾痕正在缓慢地“流动”,像有生命般沿着掌纹蜿蜒。
试着握拳。雾痕随动作微微闪烁。
“你醒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
郝飒猛地转身,匕首已经握在手中。但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倾斜的墓碑。
那墓碑比周围的高大许多,是整块黑色花岗岩雕刻而成,边缘已经风化得圆润。碑面上没有名字,只刻着一个图案:一把长柄镰刀,刀刃部分破碎成三片,刀柄缠绕着锁链。
声音,就是从墓碑里传出来的。
“不用紧张。”声音苍老、疲惫,像磨损严重的磁带,“如果你能到这里,说明你至少通过了第一道筛选——没在半路上疯掉。”
郝飒没有放下匕首,但稍微调整了姿势,让自己能看到墓碑和周围环境。“这是哪里?”
“遗忘墓园。表层区。”墓碑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或者说,坟场的坟场。所有被遗忘的死亡,最终都会流落到这里,变成一块无名的石头。”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不是我带你来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是你身体里的‘钥匙’感应到了‘门’。我只是……守门人。”
钥匙。门。
郝飒下意识地按住锁骨下的烙印。“这个?”
“灵魂收割者的印记。”墓碑的声音平静地说,“上一个持有它的人,死在七十三年前。他是我最后的学徒。”
风突然起了。
不是自然的风,而是从四面八方同时涌来的气流,带着腐土和古老纸张的气味。墓碑周围的杂草开始疯长,在几秒钟内长到半人高,草叶边缘浮现出暗红色的脉络。
郝飒后退一步,匕首横在身前。
“别怕。”墓碑的声音说,“这只是墓园的‘呼吸’。你身上的印记太新鲜了,像黑暗里的火把,会吸引注意。那些……长期居民,已经很久没闻到活着的继承者的味道了。”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了声音。
不是人类的声音,也不是动物的声音。像是石头摩擦石头,像是树根在地下伸展,像是泥土在吞咽。低沉、缓慢,但带着明确的“方向感”——朝这边来了。
“它们来了。”墓碑的声音依然平静,“墓园的守卫,或者说,清洁工。它们会清除一切‘不和谐’的存在。而你,现在就是最大的不和谐音。”
郝飒环顾四周。视野内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只有墓碑。“怎么办?”
“你有两个选择。”墓碑说,“第一,留在这里,等它们把你分解,变成墓园新的肥料。你的印记会重新飘散,等待下一个倒霉鬼。”
“第二呢?”
“第二,接受测试。如果你能通过,就能进入深层区,见到真正的‘传承之地’。”声音停顿,“但我要提醒你,上一个接受测试的十七个人,都死了。死得很彻底。”
远处的声音越来越近。地面开始轻微震动,最近的墓碑上,裂纹在蔓延。
“测试是什么?”郝飒问。
“一个问题。”墓碑说,“只有一个问题。但答案必须真实——不是你认为的真实,而是你灵魂深处、连自己都可能欺骗自己的那种真实。如果撒谎,测试会直接抹杀你。”
“什么问题?”
墓碑沉默了。周围的杂草停止了生长,暗红色的脉络开始发光。空气中的死寂被打破,某种庞大的压力正在聚集。
三秒钟后,声音再次响起,但这次不是从墓碑里,而是从四面八方,从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泥土、每一缕空气里同时发出:
“你为何而活?”
问题很简单。四个字。
但郝飒张了张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为何而活?
为了生存?为了复仇?为了证明自己?为了找到某个答案?这些答案在舌尖打转,但每一个说出来前,她都能感觉到某种“虚假感”。不是谎言,但也不是最深处的东西。
远处的声音已经清晰可辨。她看见,在百米外的墓碑丛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不是生物,而是“墓碑本身”在重组、拼接,形成扭曲的、多肢的轮廓,朝着这边爬来。
时间不多了。
郝飒闭上眼睛。
记忆翻涌。童年空荡荡的家,亲戚们推诿的脸,母亲临终时的那声“对不起”。一个人在雨夜搬家,一个人学会用匕首,一个人对着镜子练习冷漠的表情。第一次面对诡异时差点尿裤子,第一次完成试炼后瘫坐在地上发抖,第一次用记忆碎片换到情报时的成就感。
还有今晚。门外的低语,坠落的黑暗,那个0.00017%的概率。
她睁开眼睛。
“我不知道。”她说。
墓碑沉默。
“我不知道我为何而活。”郝飒继续说,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格外清晰,“我活着,只是因为还没死。我挣扎,只是因为不想输。我前进,只是因为后面没有路。”
她顿了顿,看向那些越来越近的扭曲轮廓。
“但如果非要一个答案——”她抬起左手,掌心朝上,那些黑色的雾痕在手心缓缓旋转,“我现在活着,是因为我想知道。想知道这个印记是什么,想知道谁在算计我,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烂到什么程度。”
“还有,”她补充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疯劲,“如果一定要死,我想死得明白一点。而不是像条野狗一样,死在没人知道的角落。”
说完,她等待着。
等待测试的判定,等待可能的抹杀。
墓碑长时间地沉默。那些爬行的轮廓已经进入五十米范围,她能看清它们的细节了——那是由十几块墓碑拼接而成的“东西”,接缝处渗出黑色的黏液,最前方的石板上,刻着半张痛苦的人脸,正在无声地嘶吼。
二十米。
十米。
五米。
最近的那只“守卫”抬起了前肢——那是一块断裂的十字架墓碑,边缘锋利如刀——准备砸下。
就在这时,墓碑的声音再次响起:
“答案被接受。”
不是通过,不是正确,而是“被接受”。
守卫的动作僵住了。它维持着高举前肢的姿势,像一尊拙劣的雕塑。然后,组成它身体的墓碑开始一块块脱落,砸在地上,恢复成普通的石块。
周围所有的守卫都开始解体。崩落声此起彼伏,像一场石头的雨。
郝飒站在原地,手心全是冷汗。
“你给出了一个‘诚实’的答案。”墓碑的声音恢复了单一来源,重新从面前的黑色石碑里传出,“这很难得。大多数人会编造一个高尚的理由,或者用愤世嫉俗来伪装。但你承认了自己的无知和愤怒——这在墓园的评判标准里,算是一种纯度。”
“纯度?”
“灵魂的纯度。”墓碑说,“不是善良或邪恶,而是‘一致性’。你的认知、你的情绪、你的行动,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这让你……不容易被腐蚀。”
郝飒还没有从刚才的紧张中完全恢复。“所以,我通过了?”
“第一问而已。”墓碑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深层区有七重测试,一重比一重难。第一问筛选掉的是骗子,后面筛选掉的,是弱者、愚者、摇摆者,以及……不够疯的人。”
不够疯。
这个词让郝飒心头一动。
“现在,你有一个选择。”墓碑继续说,“你可以留在这里。墓园的表层区虽然荒凉,但没有主动的恶意。你可以在这里生存,直到老死——当然,前提是你能忍受永恒的孤寂。”
“或者,你可以继续前进。打开通往深层区的门,接受完整的传承测试。”声音顿了顿,“但我要再提醒你一次:完整的测试,万不存一。上一个通过的人,是三百年前。而他最后的下场,是自我分解。”
郝飒看向那块黑色墓碑。碑面上的镰刀图案,在暗紫色的天光下,似乎正在缓慢地……旋转?
不,不是旋转。是碑面在“融化”,像蜡一样软化、流动,中心的图案逐渐变成一个旋涡状的入口。入口内部是纯粹的黑暗,比墓园的夜色更深。
门。
她想起那个声音说的:钥匙和门。
烙印在微微发热,像在呼应门的召唤。
身后,墓园恢复死寂。那些解体的守卫已经变成普通的石块,散落一地。远处,无尽的墓碑延伸到视野尽头,像一片石头的海洋。
留下,孤独但安全。
前进,可能死,也可能……
郝飒向前走了一步。
又一步。
在距离墓碑三米的地方,她停下,从背包里取出那枚报废的检测仪,扔在地上。又检查了一遍匕首和剩余的装备。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墓碑上的黑暗旋涡。
“我有个问题。”她说。
“问。”
“如果我通过了所有测试,得到了传承。”郝飒的声音很平静,“我能出去吗?回到来的地方?”
墓碑沉默了更长时间。
“能。”最后,它说,“传承者拥有打开‘门’的权限。但出去之后,你要面对的东西,可能比墓园里的测试更危险。”
“比如?”
“比如那些不希望收割者重现的势力。”墓碑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情绪的东西——或许是警告,或许是怜悯,“比如那些把你送进来的‘人’。比如这个正在腐烂的世界本身。”
郝飒点点头。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荒凉的墓园,这个坟场的坟场。
然后,她走向墓碑,走向那个黑暗的旋涡。
在踏入的前一刻,墓碑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很轻,像耳语:
“祝你好运,孩子。”
“记住——真实,是你唯一的武器。”
黑暗吞没了她。
旋涡在身后闭合,碑面恢复原状,镰刀图案静静地刻在那里,像从未被触动。
墓园重归死寂。
只有地上那个被遗弃的、屏幕碎裂的检测仪,证明曾有人来过。
而在更遥远的、现实世界的某个房间里,一份加密档案被调出,投影在屏幕上。
档案标题:【异常个体:郝飒】
状态:【已失踪】
最后记录:【疑似卷入A级空间异常事件】
处理建议:【持续监控,如再现,立即收容或清除】
档案下方,审批签名栏里,一个名字刚刚被签上。
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