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巢》瓷鸾

1、第 1 章

　　那年夏天的热，是从柏油马路融化开始的。

　　林溪坐在父亲那辆二手桑塔纳的后座，脸贴着滚烫的车窗，看外头的世界从高楼变成矮房，从广告牌变成庄稼地。

　　车里开着空调，呼呼的冷风直吹她的膝盖，可她还是觉得闷。母亲在前座絮絮地说着什么“外婆身体不好”“你就当度个暑假”。

　　林溪没应声。她十一岁，刚读完五年级，已经懂得成年人话里的真意。不是“度个暑假”，是父母要南下找新工作，她成了暂时无处安放的行囊。

　　车终于停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槐树粗得三个大人才能合抱，树冠撑开巨大的绿伞，蝉声像沸腾的水，从每一片叶子里冒出来。

　　“就这儿吧。”父亲熄了火，转头看她，脸上有汗，也有种如释重负的疲惫，“里头路窄，车进不去。你自己走几步，啊？”

　　林溪抱着自己的小书包下车。热浪瞬间裹住她，带着泥土、青草和某种动物粪便混合的气味，生猛，真实，和城里汽车尾气的味道截然不同。她看着父母的车调头，扬起一阵黄尘，然后消失在来时的路尽头。没有多说一句“再见”。

　　她站在原地，忽然有种被扔在陌生星球的感觉。

　　外婆家的白墙黑瓦小院，就在槐树后面不远。林溪拖着一个比她人还大的编织袋，一步一步往那边挪。袋子蹭着地上的土，发出沙沙的响声。她第一次知道，安静是有声音的，是蝉鸣、远处狗叫、风吹树叶和自己的呼吸，混在一起的声音。

　　就在她快要走过槐树时，一个影子从树上“唰”地滑下来，轻巧得像只猫，落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是个女孩。比林溪高半个头，瘦，皮肤是日头晒出来的蜜色。头发剪得短，贴在脖子下边，露出清晰的颈线。

　　她手里抓着半根树枝，眼睛黑亮亮的，直直地看着林溪，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

　　林溪也看着她。城里女孩的直觉让她飞快地打量：这不是村里常见的那些要么扎辫子、要么剪齐耳短发的女孩。这个女孩……像个男孩。但又不是男孩。是一种模糊的，让人一时不知如何定义的存在。

　　“你看什么？”那女孩先开口了，声音有点哑，像是刚喊过。

　　“我……我去我外婆家。”林溪指了指不远处的院子。

　　“哦。”女孩点点头，“陈阿婆的外孙女。”她说话简短，好像多一个字都是浪费。

　　“我叫林溪。树林的林，溪水的溪。”

　　“许春望。”女孩报了自己的名字，顿了一下，又补充，“春天的春，望……就是望。”她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释“望”字。

　　许春望。林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春天的……眺望？她没细想，只是觉得这名字和眼前这个野草般的女孩，有种奇怪的反差。

　　“你刚在树上做什么？”林溪好奇地问。

　　“掏鸟窝。”许春望把手里那半截树枝随手一扔，“没掏着，母鸟护得紧。”

　　林溪不知该接什么。她认识的女孩里，没人会爬树，更别说掏鸟窝。她们跳皮筋，丢沙包，谈论明星贴纸。

　　许春望也没打算继续聊，转身就要走，赤脚踩在地上，悄无声息。

　　“哎——”林溪下意识叫住她，“你知道我外婆家怎么走吗？我……我好像不太记得了。”其实记得，但她莫名不想让这个相遇这么快结束。

　　许春望回过头，眉头微皱，好像觉得这是个傻问题。“不就那儿吗？”她又指了一次，“门开着呢。”

　　说完，她真的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另一条岔路边的竹林后。

　　林溪有些讪讪地，拖着大袋子终于挪到了外婆家。外婆果然等在门口，矮小干瘦的身子，脸笑起来像颗风干的枣。屋里阴凉，有股陈年的木头和草药的味道。外婆絮絮叨叨，给她打水洗脸，端出冰在井里的绿豆汤。

　　傍晚，暑气稍退。外婆在灶间做饭，炊烟从烟囱袅袅升起。林溪征得外婆同意，出门在附近转转。外婆叮嘱：“别走远，别往河边去，看见狗躲着点。”

　　村子比记忆里小，路窄而曲折，两边是高低错落的房屋，有的气派，有的破败。鸡在路边啄食，鸭子摇摇摆摆走过。几个光屁股的小孩追逐打闹，看见她这个生面孔，停下来好奇地张望。

　　林溪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离外婆家有些远了。她看到一片开阔的打谷场，场边堆着高高的草垛，在夕阳下金黄金黄的。她正想走近看看，忽然，一阵低沉的呜咽声从草垛后面传来。

　　她停住脚步。

　　一头黄毛土狗从草垛后转了出来。它体型不小，瘦骨嶙峋，嘴角流着涎水，眼睛混浊，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眼神不像是好奇，而是某种饥饿的、带着攻击性的凶光。

　　林溪的血一下子凉了。她想起外婆的话，想慢慢后退，腿却像钉在了地上。她在城里见过宠物狗，拴着链子，穿着衣服，从没见过这样的野狗。

　　黄狗喉咙里的呜咽声变成了低吼，前腿微屈，做出了要扑的姿势。

　　林溪脑子一片空白，连喊都忘了。

　　就在狗要跃起的一瞬间，

　　“嘿！”

　　一声清脆的喝斥从旁边炸开。紧接着，一个身影猛地从斜里冲出来，挡在了林溪和狗之间。

　　是许春望。

　　她还是下午那身打扮，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更长更粗的树枝，像握着一杆枪。她双脚分开，稳稳站定，树枝尖直指那黄狗，身体微微前倾，是全然防御和攻击的姿态。

　　“滚开！”她又喝了一声，声音比下午更亮，更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凶狠。

　　黄狗被这突如其来的拦截和气势慑住了，退了一步，但依然呲着牙，低吼着。

　　许春望没给它犹豫的时间。她突然上前一步，手里的树枝狠狠往地上一扫，扬起一阵尘土，同时嘴里发出一连串急促而响亮的、林溪听不懂的呵斥声，像是某种赶狗的土话。

　　黄狗彻底被吓住了，呜咽一声，夹着尾巴，扭头窜进了草垛深处，消失不见。

　　打谷场上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许春望这才转过身。她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下午那种平静的黑亮。她看了看林溪发白的脸，问：“没事吧？”

　　林溪摇摇头，说不出话。心跳得像要撞出胸口，一半是吓的，一半是别的什么。她看着许春望，看着这个像凭空冒出来保护了她的女孩，看着她还紧紧攥着树枝的手。

　　“那狗是村头老光棍养的，拴不牢，老跑出来吓人。”许春望扔掉树枝，拍了拍手上的灰，“以后见了躲远点，别盯着它看。你越怕，它越凶。”

　　林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谢……谢谢你。”

　　“没什么。”许春望摆摆手，赤脚踩了踩地上的土，“回去吧，天快黑了。”

　　“你住哪儿？”林溪跟上她的脚步，问道。

　　“那边。”许春望指了个方向，和外婆家不在同一边。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林溪偷偷打量许春望的侧脸。她的鼻梁很挺，嘴唇抿着，下颌线清晰。夕阳的光给她偏黄的皮肤镀了层金边，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见。她走路很快，步子迈得大，但总会不经意地放慢一点，等林溪跟上。

　　“你……经常一个人在外面？”林溪问。

　　“嗯。”许春望应了一声，过了几秒，又说，“家里就我和我奶奶。她腿脚不好。”

　　林溪想起下午她说掏鸟窝，想起她爬树的利落。“村里其他女孩，也像你这样……这样……玩吗？”

　　许春望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很快又隐没了。“她们不跟我玩。”她说，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说我像个假小子，野。”

　　林溪心里动了一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觉得自己没资格。许春望似乎也并不需要安慰。

　　走到岔路口，该分开了。许春望停下脚步。

　　“那个……”林溪忽然说，“我明天能来找你吗？”

　　许春望似乎有些意外，黑亮的眼睛看着林溪，看了好几秒，才慢慢点了点头：“我上午要帮奶奶晒谷子。下午……下午我一般在槐树那边。”

　　“好。”林溪笑了，是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我下午去找你。”

　　许春望又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她的背影融进渐浓的暮色里，很快看不见了。

　　林溪回到外婆家，饭已经做好了。简单的青菜，蒸鸡蛋，还有一小碟咸鱼。外婆问她在外面转了些什么，她只说看到了打谷场和草垛，没提野狗，也没提许春望。

　　夜里，林溪睡在外婆给她收拾出来的小房间。木板床，铺着晒得蓬松的稻草垫和干净的粗布床单。窗户开着，能看见一小片夜空，星星比城里多得多，也亮得多。没有空调，只有一把老旧的蒲扇，摇起来吱呀作响。

　　她睡不着。白天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父母离开时扬起的尘土，老槐树下第一次看见的许春望，野狗混浊的眼睛，许春望冲出来的身影，还有最后她说“她们不跟我玩”时平淡的语气。

　　林溪翻了个身，脸颊贴着微凉的草席。她忽然觉得，这个被父母“存放”起来的暑假，或许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这里有一个女孩，像这乡野里未经修剪的植物，带着一种原始的、蓬勃的、让她感到陌生又隐隐被吸引的力量。

　　窗外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吠，不知是不是下午那条黄狗。蝉声依旧此起彼伏，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林溪闭上眼睛，许春望那双黑亮亮的、平静的眼睛，最后一次浮现在黑暗中。

　　然后她睡着了。梦里没有高楼，只有一棵巨大的、开满白花的槐树，和一个从树上轻盈落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