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巢》瓷鸾

3、第 3 章

　　一阵猝不及防的雨过后，暑假结束了。

　　林溪被父母接回城里。车窗外的风景从稻田变回楼房，空气里的味道从泥土草木香变回汽车尾气和灰尘的混合体。她安静地坐在后座，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中指。那里空荡荡的，草编指环在离开前一天晚上就干枯松散了，她小心地把它夹在了日记本里。

　　城市的声音重新包围了她。楼道里的脚步声、隔壁电视的嘈杂、早晚高峰车流的轰鸣。一切都熟悉，却又隔着一层什么。她睡在自己铺着干净床单的小床上，却总觉得枕头没有外婆家的稻草枕芯蓬松，窗外的星空也黯淡稀薄了许多。

　　开学，五年级升六年级。教室换了，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严肃女老师，一开学就强调“小升初的关键一年”。同学们长高了些，女生们开始悄悄讨论哪个明星更帅，谁的发卡更好看。

　　她无趣，开始写信。

　　周末晚上，台灯洒下暖黄的光。林溪摊开一本印着淡雅小花的信纸，这是她特意从文具店挑的，觉得比普通的白纸更配得上要写的内容。笔尖悬在纸上，却久久落不下去。

　　写什么呢？写新老师好严格？写数学题有点难？写城里新开了一家冰淇淋店？这些事，对许春望来说，是不是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遥远又无关紧要？

　　她想起槐树下的阴凉，想起柿饼的甜，想起野狗混浊的眼睛和挡在身前的背影。最后，她写下：

　　春望：

　　我回城里了。坐在教室，老是想起槐树下的蝉叫，比这里吵，但也比这里热闹。

　　你还在编垫子吗？我试着自己编，老是散开，没有你编得好。

　　外婆给我的酱瓜吃完了，想念那个味道。

　　林溪

　　她折好信纸，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地址写得格外认真：XX县XX乡XX村，许春望（收）。她把“许春望”三个字描得有点粗，想把她的想念也塞进去。

　　林溪站在路边，看着墨绿色的邮筒，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期待和忐忑。信会顺利到吗？许春望看到她的字，会是什么表情？

　　等待回信的日子，时间被拉长了。每天放学回家，她第一件事就是问妈妈：“有我的信吗？”头几天，妈妈还会笑着摇头说“哪有那么快”，后来就只是摇头。

　　学校里，她的同桌换成了李晚秋。一个扎着高高马尾、眼睛很大、说话像蹦豆子一样快的女孩。李晚秋是本地人，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老师，家境不错，懂得很多林溪不懂的东西：最新款的文具，当下最火的电视剧，哪个商场在打折。她热情，外向，像一颗自带光芒的小太阳，很快就拉着林溪一起上厕所、买零食、讨论功课。

　　“林溪，放学我们去书店吧，新到了明星贴纸！”

　　“林溪，你这支笔好好看，在哪买的？”

　　“林溪，你知道吗？三班那个谁好像喜欢二班那个谁……”

　　林溪和李晚秋在一起时，是轻松的。李晚秋的世界明亮、直接、充满鲜活的琐碎，不需要她费力去解释或适应。可有时候，听着李晚秋叽叽喳喳地说着那些时髦的话题，林溪会忽然走神，想起某个沉默的、赤脚走在田埂上的身影。

　　那种感觉，就像心里同时放着两部不同的电影，一部彩色喧闹，一部静默悠长，她站在中间，一时不知该看向哪边。

　　大概过了两个多星期，第一封回信终于来了。

　　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黄褐色的牛皮纸信封，边角有些磨损。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生硬，像用尽力气刻上去的，但能认出是“林溪（收）”。林溪的心跳瞬间加速，她捏着信封跑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小心地拆开。

　　里面只有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纸上只有一行字，同样歪斜，但一字一顿，写得非常用力：

　　信收到。

　　垫子编了三个。

　　都好。

　　林溪对着这三行字看了很久。她能想象许春望坐在昏暗的灯下（她说过晚上奶奶舍不得点太亮的灯），握着笔，眉头紧皱，一笔一划写下这些字的样子。她想象许春望可能反复练习了这八个字，想象她编垫子时或许想起了自己，想象她跑去村口等邮递员……这些想象让她的心变得柔软而鼓胀。

　　她立刻提笔写第二封信。这次写得多了一些，说了新同桌李晚秋，说了小升初的压力，也问了更多关于乡下的事：槐树的叶子开始落了吗？那只黄狗还出来吓人吗？奶奶的腿好点没有？

　　信一封封地写，像是定期投递出去的候鸟。许春望的回信总是很慢，篇幅也总是很短，有时候是“叶子落了。狗被打跑了。奶奶老样子”，有时候甚至只有“安好”两个字。但无论多短，林溪都会反复看，把那张简陋的信纸抚平，和她收到的那些漂亮贺卡、明星贴纸一起，收进一个带锁的铁皮盒子里。铁皮盒的钥匙，她挂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

　　李晚秋会约林溪周末去她家写作业，她家宽敞明亮，有整整一面墙的书柜，还有一台可以播放VCD的彩电。李晚秋的妈妈会切好水果端进来，温柔地问她们学习累不累。林溪很喜欢李晚秋家的氛围，一种她熟悉的、属于城市的安稳和文明。

　　有天，她们在李晚秋的房间看一本流行的少女漫画。漫画里，两个女主角友谊深厚，其中一个为了保护另一个受了伤。李晚秋指着画面说：“看，她们感情真好，像亲姐妹一样。”

　　林溪看着画面上紧紧相拥的两个女孩，心里却忽然“咯噔”一下。姐妹？她和许春望……也是像姐妹一样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留下了一丝细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她想起许春望给她草编指环时微微发红的耳朵，想起自己戴上指环时心里那种奇异的悸动。

　　那似乎……和看到漫画里姐妹情深的感觉，不太一样。

　　后来，六年级的女生之间开始流行一种朦胧的游戏：把班上男生的名字写在纸条上，互相猜测谁喜欢谁。李晚秋也兴致勃勃地参与，还偷偷问林溪：“你觉得我们班长怎么样？成绩好，打球也帅。”

　　林溪愣了一下。她仔细想了想班长，一个戴眼镜、白净的男生。她对他的印象仅限于收作业和领读英语，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还行吧。”她含糊地说。

　　“只是还行？”李晚秋眨着大眼睛，“那你觉得谁好？”

　　林溪脑子里瞬间闪过的，竟然是许春望黑亮的眼睛和赤脚站在夕阳下的背影。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脸有点发热。她赶紧摇头：“没……没谁。现在说这些太早了吧。”

　　李晚秋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又被其他话题吸引了。

　　那天晚上，林溪又拿出许春望最近的一封回信。信上只有五个字：“天冷，加衣。望。”

　　她看着那个单独的“望”字，意识到，她似乎不仅仅是思念一个远方的朋友、一个童年的玩伴。那里面掺杂着一种更隐秘、更炙热、也更让她感到不安的东西。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每次提笔给许春望写信时，那些不能对李晚秋言说、甚至不能对自己完全坦白的细碎心情，对新环境的不完全融入，对父母常年忙碌的淡淡失落，对未来的迷茫，还有那些关于“不一样”的模糊感知，都会不由自主地流淌到笔尖，被仔细地折进印着小花的信纸里。

　　她知道许春望可能看不懂这些曲折的心事。但她还是写，固执地写，仿佛书写本身就是一种确认，确认那条连接着城市与乡村、连接着她和许春望的隐形线，始终存在，并且坚韧。

　　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而林溪的心里，却亮着另一盏灯，灯下有一个沉默的影子，在等待她的字句，如同她等待那简短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