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川泣》绽也

1、来者活人

　　船头轻撞岸边石阶发出闷响，执桨人把船棹搁了，解开系在船头的缆绳，在岸边的木桩上绕了两圈，打了个牢靠的结。

　　明晰的阳气钻入鼻间。

　　她心中警铃大作。

　　这个鬼地方亡魂哀泣、厉鬼潜伏，可谓是恶气熏天！什么时候出现过这般新鲜味？

　　“小五，麻烦今天加个班了。”背后有个陌生的声音。

　　被唤作小五的执桨人身子僵住。

　　她这个连阎罗大王和老孟婆婆那些领导都不记挂的小五号，竟有人能直呼出她的名号！

　　殷勤在面部蔓延开来，小五麻利地直起腰，看到岸边站着一位活生生的年轻男子。

　　声音清朗，有活人的生气……绝不是某位见过的领导，更不是哪个亡者。

　　小五死死盯着他的脸，俊朗，但没印象。

　　眼下所处正是新洲区界，冥川上游不多的规范区域之一。新洲目前的舟师才不过二十号，她还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他身上的活人气息浓烈，弄不好，还是将死未死之人！算是个试用工。

　　看小五狐疑，声音清朗的男人露出过分热情的笑容，重复一声：“姑娘，麻烦你送我一趟了。”

　　她打量眼前的男人，“来做什么的？”

　　他的笑里终于有了一丝不好意思：“鄙人是冥神的故人，和他约好了见个面，顺便帮他个小忙。”

　　开口就要见他们这儿的大人物，口气不小，至少可以排除是她这种混基层的了。

　　“关系户……你说是就是？”她歪头质疑。

　　总得拿出点证明身份的东西。

　　“当然不会空口无凭来叨扰。”

　　他笑得更真，从衣里掏出一叠黄表纸，纸张被展开捋平顺后，展在了小五眼前。

　　上面赫然盖着冥司府的官印。

　　冥司府，就是人们口中常说道的阴间管事的——冥神，阴界规则的制定者也是轮回秩序的守护者。

　　小五凑上前去仔细一瞧。

　　不假。

　　东风都找上门了，那就没有不趁的道理。与其惶惶度日了无尽头，不如赌一把！干脆闯去那冥司府的老巢，让那个老东西把还自己的记忆！

　　如是想着，她痛快应下这差事。

　　刚被系好的麻绳又被白皙的手轻巧卸下，她严声叮嘱，“上船坐好，待会儿什么都别碰，也不许过分声张！”

　　“好。”

　　那活人麻利踩上船，船身摇晃起来。小五的眼刀杀过去，他立刻乖乖坐好，却还是耐不住好奇心一直四处张望。

　　她被逗笑：“这位……冥神故人，你可得坐稳了，栽下去了，我可不管捞你。”

　　水面是不见底的黑，要是见了底，就是碰到了比厉鬼还可怖的玩意儿。普通的小鬼打不过他们，连摆渡的舟师也难敌。

　　更比提这个灵魂尚且坐拥在不俗的肉体凡胎里面，甚至还带着无比鲜活气息的男人了。

　　九尺之下的鬼东西蠢蠢欲动，小五跺跺脚，用力几踩坚硬的板子低头训诫：“都给我放乖点儿！别捡着个活的就往上贴啊！我看这活阎王，你们可无福消受！”

　　怪声怪气传进耳里，给慵懒倚在中央的活人听笑了。与其说她在规训脚下的水鬼，不如说，她是趁此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她不怕他，但她明里暗里提防他。

　　小心临岸行了许久，才到顺风顺水地带。小五撂了棹子搭起腔，“我看冥司府也是个老糊涂鬼，亲自放活人进来了。”她随心诋毁，“你俩当中……指定有一个不对劲！”

　　“那依你看，谁更有问题？”

　　“当然是你！”

　　她很是坚决：“你，更有问题。”

　　毕竟上头缺人手也没到外聘人才的地步，那冥司府老头用权不慎，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他作以讪笑，“朋友之间，帮个忙而已。”

　　她不屑笑笑。

　　“你有异议？”他听出意味古怪。

　　“说帮可就太好听了，你们有你们的交易，我不多探问。但生死也拦不着闯一个人地狱，无非关于爱恨情仇，说说看，你为哪个？”

　　那边停顿很久，才冷冷回应：“我来这，不为和你交心。”

　　那些个渡客个个爱攀谈往生辉煌说道未了夙愿，灌耳的轶事左进右出，她都习惯了，如今这人偏要装得高深莫测不愿透底，她顿感乏味。

　　“唉？这就见怪了啊！”她偷瞥一眼静默的身影，“知道我们舟师怎么称呼你这种的吗？”

　　她自问自答：“渡客。”

　　渡客渡客，渡送一程的客而已，渡过去了，就再不见了。

　　“说吧！我这整天待在水上独来独往，又无处给你透出去。”

　　背后一股火热的期许久久不消，他苦思半会儿，直言不讳：“仇。”

　　“撒谎！”

　　小五高声打假。

　　那活人错愕，诧异于她果决的裁断，也没狡辩。

　　后头又传来清亮的声音：“当心喽。这吃人的地方，小心吃不了兜着走，搞不好呀，你走都走不出去。”

　　水底蠢蠢欲动的东西不少，水面依旧波澜不起。船行许久，除了船棹惹出来的漾开的水纹，暗幽幽的淡紫水面上再寻不见任何特殊的运迹。

　　岸边一望无际的金灯花随风摇曳于暗色中，似一片不动声色的火光。

　　“对了，小五姑娘，怎么称呼你比较好？”活人忽坐起身，转身看向小五。

　　“小五就行。”

　　他点头：“我叫陆昭川。”

　　小五淡淡“嗯”了一声，原本她就没问名字的打算。

　　顺流下行，岸边的金灯花从零零散散的几株变得成群结片。

　　“冥界果然处处稀奇，金灯花竟是发光的。”陆昭川的手中有了一个发潮的记事本和一支多色圆珠笔，正把自己的所见记下。

　　“不。”小五否决，“金灯花不会发光，会发光的是一种散发蓝焰的草。”

　　“什么草？这么稀奇。”

　　“寻萤。寻萤草伴着金灯花而生，天色暗淡的时候荧色便会显现。作为冥界暗色里少见的自然光亮来源，吸引眼光，但因其微小和平平无奇的外观，寻萤闪烁的一生概括来说，也不过是可以铸就金灯花绚烂几番的火种罢了。”

　　说完，她神气一笑。

　　之前那些无知的渡客也是一逢就感叹，所以这条科普叫她倒背如流都不为过。

　　陆昭川点头了然，她口条不错，俨然像一个冥界向导，而往后长久的一段时间里，他还真就把她当做了一位冥界地陪。

　　金灯花的周围有着三四颗寻萤组团陪伴，开得盛些的大株还被六七颗寻荧环拥。与同属之间保持着明显生存距离的金灯花，姿态孤高，却和寻荧这种看似普通的小草亲近。

　　“手别碰上去！”小五瞥去一眼，陆昭川早轻悄挪去了船边。

　　简短的话音还未落，某颗寻荧小草便被某人修长的手指触碰到了。

　　小草尖端散发的微微蓝光陡然变化了一下，只是在光亮如此单一的环境下，任谁也说不清楚它到底是变得更明亮了还是在被碰到的那个瞬间又黯淡了一分。

　　“把手拿回来！”小五失色呵斥。

　　那人乖乖收回手，两步回到原地坐了下来，继续在本上落笔。

　　可手收得为时太晚。

　　船底腾起一股涌动，小五暗道不妙。

　　脚底水鬼似乎有所顾忌，顶撞船板不凶，短时便收敛。

　　一人一鬼相隔波诡夜色对望，谁也不语。

　　静待好一阵子，异动完全静息，小五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正欲开口之际，身侧忽有大浪直掀。

　　巨形大浪里布满了大小各异的漩涡，个个纹痕清晰凛冽，切实融插在水里。

　　幸亏向舟内扑袭而来的水体零落，衣角都未被打湿一丝。

　　紫水急剧变化成黑色，小五自舟尾疾步上前，屈低身子一把抓紧陆昭川。

　　怪异的黑色圈纹密布船周，连小五都前所未见。

　　她眯了眯眼，这阵仗，不妙！向来不容彼此的大鬼小鬼竟沆瀣一气。

　　活人在此处死无全尸，整条灵魂也必然无法保全。小五引着陆昭川朝一个方位徐徐撤步，从刻纹的暗匣里摸出一个葫芦，往掌心倒出散发紫光的星星点点的粉状物质，洒向那些可怖的黑色圈纹。

　　大量黑色圈纹陡然四散逃窜。

　　暗处，某些狡猾的“圈纹”随之前的大浪偷潜上舟，正悄然向他们的“果实”迁袭。小五眼疾手快，找准陆昭川后方散去大团紫色粉末。

　　狡猾的东西被喂进了致命杀剂，转瞬湮灭。

　　铺天盖地的萤紫，纷落，迫降。

　　“咳，咳咳咳。”

　　一旁的活人男子也没能幸免。

　　“实属情急！”小五抽出空对他双手合十，鞠躬谢罪。

　　“理解。”

　　话音刚落，一隅悄悄泛起波谷，幻作人形的“人浪”忽从小五身后拔高而起。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而这一番汹涌来得悄无声息。

　　陆昭川眼色一紧，正要开口提醒，却又把话硬生生哽在喉中。

　　“人浪”的目标变了。

　　不是他。

　　是她。

　　唇齿微启，却只露了几丝气声。

　　目击者决定止声，也就意味一番鬼祟横行就此被放任。

　　“人浪”倏然化作巨手，蛮横地将小五揽入水下。来势汹涌，她来不及意料，连反应也因捂在水里而钝化。

　　腹背受到难捱的挤压，不过一瞬，挤压感便蔓延，她整个身子完全浸没在了水里。

　　耳畔异常静悄，眼前混杂，不时飘过纷乱的紫点黑圈。纷乱之后，她看到了影影绰绰的熠熠彤光，模糊，但透着熟悉。

　　小五才知道，原来魂魄飞散前也会来一出走马灯。

　　她拼命挣扎，却招得那贪婪水鬼更是兴奋，争相啄扎她松散的皮肉。眯瞪的双眼灌进异物，又尽了余力地睁，却在模模糊糊里看见一副好不寻常的面孔——那张不寻常的俊朗面孔上，更有不寻常的泰然之色。

　　常人碰到这种情形，早会惊恐不已魂儿都瞎溜了去，可舟上那人面色不惊眼色不惧，甚至还眼睁睁由着自己被水鬼掳进水里……

　　窒息打断不着边际的深想。

　　苦水满贯口鼻之际，视线，停在了他站在那水色屏障之后不挪不动的一幕。她看到，那人露出得逞的笑。

　　来意不明！
　　居心叵测！

　　这歹人原先是哪般说辞来着？

　　哦，要她加个班。

　　可看架势，这人分明是要来取她的魂命，不送她下黑狱誓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