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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背行问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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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几般后,小五终觅得一丝空隙。她探出脑袋,找准时机方位,使尽全身解数将葫芦向舟底尖锐部一砸。砰——闷重的一声,葫芦碎开成五瓣。
碎片摊开在水面上,大量紫色萤粉也淌了出来。
黑物争相挤兑,惊慌遁逃。
恶战止息,小五没有着急上船,喘气缓劲的间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闯入视线。
她先是错愕,反应过来后气笑出声。
递来的,是一双迟来的援手。
早些时候干嘛去了?还有闲情看她水下甩袖,自在戏舞。
她心底不由泛起嘀咕,有意迟迟不受这份迟来善举。
递来援手的人催促:“还泡着干什么,小心着凉了。”
还是重重搭住他一只手,她咬牙切齿地随了声“谢谢”。
回到船上,小五头也不回地解着麻绳状的腰带,将湿透的浅棕披帛扯下,脱掉深绿色的交领宽衣,这会儿只着了一件米黄葛麻衫。
她旁若无人地卸着湿重的外衣,陆昭川自觉偏过脑袋,漫不经心地打量起船下的光景。
许久,还没脱完。
余光一偏。
“这还有个人呢,你这……这裙子就别脱了吧。”
“你看我干什么?巴不得我魂飞魄散是不是?”她侧头横眉,语气凶巴巴。
陆昭川怔住,这人下去一趟后跟被换了魂一样,脾气如此暴躁,都够直接点燃这一方阴冷了。
“我一个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活人,一时看痴傻了也正常。”
她没好气地“呵”了一声。
解掉腰间裙衣,只剩着姜黄与米白块布相间的松垂裤子,她嘟囔宽慰自己:“幸亏还在上游,这河源区的水算干净。”
“河源区?还有区域规划一说?”
“是啊,河源区,忘川的源头,别看这水里暗得发紫,但已经算整条河域水质最好的地方了,同样的,水鬼也最多,你最好乖点儿!别惹祸!”冷声说完,她撑起船棹。
“难怪这水下数米全是奇形怪状的怪物。”
那些波纹状的“黑影”,就是挤得密不透隙的水鬼。
“你能看清他们的轮廓?”
“与其说是轮廓,不如说是……样貌?”他细细罗列所见,“还有颜色,有些是斑斓的黑、乌蒙的灰……自水下沉伏这点,和一些书里写的差别不大,但实际一见,还是太过奇观了。”
斑斓的黑?小五闻所未闻。
眼前这人八成是个书虫,一上船便瞧这瞧那的,空口说是冥司府的熟人……实际却长着一副实在没见过冥界世面的模样。
“停!不想听你说了,你生前有臆想症?”
“可我还没死。”。
“行吧。”小五垂下脑袋。“生前”二字,她惯爱讲的。
乍到冥界的人们,多数会叫水里的黑色波纹为漩涡,而小孩会说自己看到了好多圆圆圈圈,甚至有些高度近视或怕得不敢张望半分的人,始终也不知船下潜伏了活动的水鬼。
那些水鬼各具形态,甚至有些进阶得有鼻子有眼,只是那五官分布全不成比例,更不乏鼻子嘴巴长得不似人类而似鹰鼻鱼嘴之类的。
她仍带怀疑地看他,“它们的形状和样貌,你看清几分?”
“八分。相貌都大差不差的。”他停顿住,又一五一十道,“其貌不扬。”
她神色变得复杂,搪塞一夸:“眼力不错。”
“你倒是眼拙。”
陆昭川不顾她敌意的眼光接着笑笑,“堂堂舟师竟然瞧不出水鬼端倪。都说心眼相通,你的眼力这么差,心里……八成是空的。”
“你倒坦荡,敢当面说我坏话,别以为你眼力不错就能什么都看透了。”
“当然不能事事看透。这不?还剩下两成更坏的可能,那就是……你的心,黑透了。”
小五咬牙切齿:“还说我?你揣着一对黑心眼坏心肠见死不救的模样,我可记得深切!”
“那你会死吗?”他犀利反问。
“当然不会。”
她都死无可死了。
“那你何必耿怀?”陆昭川语气犀利,“还是说,冥界打工的,就这副鬼德行?”
陆昭川现在怨气比鬼都重,小五忽然觉得他寻仇而来的说法倒也可信了。碰上这么个小肚鸡肠妄揣她心的渡客,算自己做了回倒霉鬼!忽而川流湍急,她无心计较:“行了行了,你快坐回去。”
她没日没夜地划行了两日,他就平心静气地躺平了两日。
等小五得空再想找那刻薄之人争论时,气早消没了,师父那句“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话音也在耳边回响得合时宜。她叹了口气,只想着他一个活人闯进来也不容易。
哐!
急拐处,船擦了堤。
“嘶——”。
幻痛。
陆昭川被震醒,侧头看到小五正蜷着身子,眉头紧蹙,她屈膝紧紧抱着右腿一动不动,似乎是不敢动。
“怎么了?”
小五重重摇头。
下肢传来剥骨抽筋的疼,尤其小腿,疼得她不敢挪动半分。
待那股牵扯的疼痛感已消退大半,小五才悻悻掀起裤腿。白皙的肌肤布了几个有一定深度的乌色伤口,都是水鬼刚撕咬的痕迹,其中一处深狠了,散出浊气。
那声斩钉截铁的“不会”回荡在陆昭川脑畔。她只否决了她会死亡,却只字未提会受伤的可能。
小五捕捉到陆昭川脸上闪过的愧意。
“哎呦!痛啊,实在太痛了!我估摸是不能再划了,要不……你去执桨?我给你指路,大概不过半天就能到了。”一阵剥皮抽筋的剧痛令她动弹不得,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极致的痛楚里分出一丝心神,去赌这人会心生恻隐的可能。
“行。”陆昭川一口答应。
拣起满布岁月痕迹的船棹,谁知抓起船棹后,手臂猛地往下一沉,这东西竟似千斤重,叫陆昭川险些脱手。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纤细的身形,她之前就是挥舞着这个东西,如臂指使?
小五笑了:“陆舟师可以趁此练练,或许不用多时,不需我亲自远送,你就可以把自己送到冥司府处了。”
“这一趟劳顿凶险,陆某人生地不熟,还是得依靠小五舟师相送相助。”他装模作样地冷冷恭维回来,“但如果我自己来,确实更有可能先到达,毕竟你的划桨角度不对,发力太僵,白白浪费三成力气。”
小五垮了嘴角,面上却不怎么恼。其实,她划船也只是勾勾手腕的事,根本不费力。
侧身一靠,她干脆闭目养神。
临近中游热闹区域,逐渐出现其它船身的影子,船上三四个鬼影,船头还飘忽各色明晃晃的灯火。
“小五舟师,早说不过半天的行程就会到目的地,耗费了两日,还没见着影?”
小五闻言,抬头一本正经解答:“为师来看,多半是你还不够努力。”
这两日的行程,几乎全由他来掌舵,越过他们的船只投来的异样眼光数不胜数。这条船上有一个大活人,那些经验老道的舟师判断得出。
过路的舟师没一个见过活人,而那“典型”舟师装扮的女舟师,却在一旁美滋滋小憩。
这样的情形,干了几十年的老舟师都得多看两眼。
“我们两天前就进入咸安区了,但我们要落脚的地方叫咸安坊,那里才有市集。前面有个停泊处,那儿靠岸就行。”小五伸手指了指方向,这才正经解释。
顺着指尖远望,薄雾里现影出一个渡口。
渡口处整齐停放了一排船舶,舟师领着渡客上岸。陆昭川这才瞧清,真正的亡者长着怎般模样。他们大多似一股幻影,却看得见摸得着。有些大概是天资聪颖的,无需使用双腿行走,可漂着移动身形。而引路的舟师,一个二个装扮得花样百出。
又看一眼小五。里三层外三层的装扮,编制的麻花辫上系了蓝黄相间的绣巾,耳上挂着墨蓝小巧的透彩圆珠。唯一不着色彩又不打眼的就是鞋子了,灰的,防水。
这里工作的鬼差还都个个精致得紧。
停稳船,陆昭川照着小五之前的模样揽好绳子搁置好桨。
身上的痛感殆尽,小五刚想紧随其后,身体却有些支棱不起来。
“你搀我一下。”
被唤的人像没听见。
“陆舟师,劳烦你搀扶下我。”
似瞧见什么稀奇,他又几个箭步,跨出老远。
“姓陆的!喂!你别不管我啊!”扑通一声,本就没站直的躯体往前栽了下去。
好在有个壮硕的身形瞬间来到面前,端住了小五的胳膊将她掺起。
“多谢了。”
“没事啊丫头,咋个,把自己搞成这样?”浑厚的声音关切询问。
“方叔!”抬眼,小五眉间诧喜。
六蔓斋的方叔!是会做山珍佳肴又擅长复刻家乡味道的方叔。
几乎不赶路的舟师路过咸安区界都会在此地停驻片刻,其中不乏好些专为一尝方叔手艺而来的。
那一嗓子很高昂,喊得与一位老舟师交谈正欢的陆昭川终于回头,也不免引得周围的舟师和渡客偏过脑袋,纷纷打量这个一眼不凡的男人。
“不好意思。”他和交谈者点点头示意,回到小五身边。
小五一指船头的小篓,笑着:“方叔,给你带了心心念念的墨藻。”
这篓里是她趴在船边往水里摸了半天的几缕墨色水草。陆昭川就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给足他们问暖的空间。
“哟!这可是宝贝。”方叔过去瞧,“多谢丫头你啊。”
“客气了,这还不是想多去您那蹭蹭饭嘛。”
方叔一口答应:“行!带着你船上的伙计一块儿来!”
方叔偏头一看,注意到旁边多了位小伙。气质不错,也像个新来划船的。
拱拱鼻头后,他心里有了答案。
小伙是活人。
“这位是?”方叔看着小五,又四下扫了扫周围,没见其他的渡客伙计跟随了。这一趟船只送一个,送的还是大活人。
“我的渡客,陆……呃,您叫他小陆就好。”
“陆昭川。”小陆盯着小五一字一顿地道,随即对方叔点了点头。
“小陆,你这大活人,咋冲进来的?”方叔叭叭着大嗓门直截了当道。
“托关系进来的。”
“谁啊?”
“冥神。”
“冥司府大人?”方叔略显惊诧。
“是了。”
听到冥司府的名号,方叔就此打住。小五朝方叔挤眉弄眼,示意他再多问道两句。可方叔全然不解,估摸这丫头眼睛也伤了。他转头拍了拍小陆的肩,委以重任:“小陆啊,我看丫头迈个步子都费劲,着实伤得不轻,你多照顾她些。”
“会的。”
“还有她的脾气,这丫头脾气冲,多担待点。”
“一定。”
见他言语恳切,模样周正,算是个正经的年轻人,方叔欣赏地点点头,粗糙的手掌往陆昭川的肩上一搭。
“不如你们现在就上我六蔓斋去,趁这墨藻新鲜,我好好招呼你们一顿!”
小五连忙摆手:“下次吧,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小五明媚笑笑,“放心,办完就到六蔓斋找您了,办事都是顺便的,去您那儿大饱口福才更重要的!”
方叔爱听,识相地不多问了。他拿起小篓一掂,又一晃:“呦呵,沉呐!”墨藻是一种上游随处可见的水藻,但捞一把出来,□□是发黑发紫的,再看眼前这满篓令他心喜的油绿,足见小五费了大把功夫。
“丫头,谢了!”
“嗯。”
一人搀着一鬼的身形伫立在原地,目送方叔走远。
温暖的话音又远远传来:“小陆!顾着她点儿。”陆昭川的背影霎时闪到小五身前,不知是响应方叔的嘱托,还是这一举动早已先在心里盘算过,他蹲下身:“上来。”
她垂低眼眸,不客气地搭出双臂勾住眼前之人的脖颈。他背部肌肉紧绷,待感受背上的重量已经紧紧贴近过来,小臂往后一绕,他的臂弯穿过她的腘窝,毫不费力地站起身。
呈握拳状的手,贴在胯骨处,两个身躯紧紧贴合,分寸倒掐得适度。
“良心发现了?现在倒不好说你黑心肠了,但你的嘴,绝对惹是非……”
陆昭川不应。
“你是不是在防我?”
“我可瞧见了,你对刚刚那个老人家和方叔都挺温和,却逮着个机会就诋毁我这么个可怜鬼……”
“你要报复的……该不会是我吧?”
接着话音的是一片无言。
她胸口传来的扑动频率沉稳一贯,看样子没说中他,小五也就宽了心。
“是不是觉得背了团棉花?”
“诶!你颠我做什么!”
他掂量了下背上的鬼,除去一身衣物来算,她怕是真没什么重量。
背上一直絮絮叨叨的这团棉花,又怎么使得起船棹那般重物的?他所熟知的宗教学典中,记载过“阳神出窍,身轻如燕”的说法,但那更是一种意境。
而眼下,一个能够挥动沉重船棹又有触感的实体,却拥有如此违背常理的重量。他垂了眼皮,想试图建立强行逻辑。
疑问诸多,他依旧只是顺着小五的话抛出了困惑。
“舟师都很轻?”
“并不。是我,可以很轻。”
“唔。”
忽而一个千斤顶压在陆昭川身上,他沉沉闷哼一声。
她语气欣然:“可以轻,也可以很重。”
怕驮着自己的人罢工,不一会儿她就恢复了鸿毛般的的重量。
“舟师可都各个身怀绝技,我知道的一点儿也不比那些看起来经验老道的鬼少!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就是,别向那些不三不四的打听,别等到跑不脱了。”
“知道了。”
上了岸,眼前显出两条分叉的窄道,中间密密麻麻的林木作隔绝。一左一右,每条都摆上了大大小小的摊子,摊位用各色块布铺在地面,很紧凑。
设置的摊位不是为了卖物,迎客,才是主要目的,为的就是营造宾至如归的氛围。
两条道,左一条险,右一条安。而安危与否,仅仅对陆昭川这条活人而言。
像是心中有路,他目标明确地走向了左道。
左边摊位稀少,明显不比另一条热闹,来往的,也都是些面相平静但目光锐利的鬼魂。
而右边,在未踏进之前远远就能瞅见百米以外的铺子了。来往者神情麻木,眼睛透出畏惧,他们几乎三俩成群,由一个舟师和几个渡客组成。
陆昭川迅速在心底简单总结,一左一右,办事的,游览的。
“你怎么不顺着右边?”背上的鬼抛出疑问,声音有气无力。
“我们多作停留,走哪条都一样。”
“也是。”
“这两边的口子都只进不出?”
“没错。”
“那就顺着这边走下去,没问题吧?”
“没问……”
回应一声比一声轻。
摊贩的叫卖声隐去,微眸闭合,她昏睡过去。
意识模糊之际,那人还问了句什么话,她隐隐约约应了声“好”。
她下意识拧起眉头。
不妙!
要是答应他做什么超出之事,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她□□是会陷入调去无间黑狱的惨局了,受苦受难一番,再难回了。
这鬼地方的狗屁规条!
脑袋不时磨来蹭去着,细软的发丝勾得锁骨处微微瘙痒。他垂眼看躁动的她,小五正昏睡得不安,潜意识里追悔自己没能挨过困顿,竟一股脑抛掉了清醒。
还没来得及入美梦,身体就被放低,她躺入了一个绵软之地。
密密麻麻的刺入感代之裂痛,全身上下齐力半吊着的那一股气力,至此,终于解下。
温烫的触感抚上额头,又落在脸颊、唇上……眼皮不安一跳,她只觉得整个身体似是正在经受一道从冥界下到底层黑狱的洗礼工序。
耳侧传来窸窸窣窣声。
随后,训斥声划破清静。
“你是要烫死她啊!”
弯月般的细眉一蹙。
吵。
……
“她怎么还没醒?”
八成,是那素未谋面的新领导开始催工了。可眼皮沉重依然,怎么也睁不开。
一旁,烹着药材的小火苗正闪动摇曳,扑面而来的苦气直熏鼻腔。陆昭川抬眼望向这间挂着“济魄堂”匾额却外门紧闭的铺子,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