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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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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是我!”
阿满身子一倾,少年修长的臂将她箍在身前。
山谷绝迹处,火光冲天。巨龙竹层层林立,难掩浓烟。
竹林后的篱笆小院,是阿满的家。
今晨,她照旧听从阿爷指示,去林子里收集百禽。离家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失火呢?
阿爷,爹娘,还有妹妹难道出事了?
“不要过去,他们是来找你的……”
十五六岁的少年,嗓音带着变声时的低哑。
几日前,阿满在山林里遇到采蝎的少年。
他误会自己盗走他的蛊坛,好凶。后来发现冤枉了她,便赠一只长命锁,当做赔礼。
透过篱笆墙的缝隙,阿满终于看到阿爷和妹妹,另一边则是来势汹汹的苗卫。
“仰久!当年你私藏天哑女婴,违反族规,还不将人交出来,向寨佬请罪!”
凤湄夫妇负隅顽抗,毕竟功夫不济,落入敌手,雪亮的苗刀架在两人肩上。
“呸!我有什么罪?我的孩子活该被你们抽骨剥皮么?”
面对黑苗精锐,三十六栋神,七十二堂鬼,老人面无惧色,亮出五色毒虫及红蝎。
灰斑蝮蛇盘缠在老人腰际,嘶嘶吐信,无人敢近。
辛久巴岱遂放缓语气:“寨佬只要哑女,我会向他求情,放过其他人!”
巴岱是苗族祭司的称谓。
仰久冷笑:“寨佬既发现我们,必定是不打算留活口了!”
天生失语,髓魄不泻,视为苍鼓节“血食”。
苍鼓节每十三年举行一次。
雷公山上,香枫为梯,剥皮抽骨,敬祭神灵。
阿满一出世,哭笑无声。
仰久老爹为保护麟儿,举家遁入三山谷,这一藏就是八年。
“阿爹,不要管我们,快带着孩子逃吧!”夫妻俩浑身是血,朝仰久老爹大喊。
阿满巴望着,若不是少年扣住她肩膀,她就要冲进过了。
“阿爹!千万别让阿满落在他们手里!”
母亲凤湄不舍地看了眼阿珠,再看一眼丈夫。只盼孩子们逃过此劫,自己虽死也瞑目了。
她毅然引颈就戮。
“凤湄!凤湄!”
夫妇同心,生死相随。
阿满的爹亦效仿妻子撞向尖刀,随着熊熊燃烧的木屋坍倒。
少年的动作慢了一步。
他本欲捂住阿满的眼。
可是下一刻,食指一痛。阿满下死口咬他一口,便趁机溜走了。
她甫一出现,辛久巴岱便知这就是他要找的孩子。姐妹二人形貌肖似,除了她,还会有谁呢?
几名苗卫争功心切,不等命令就上前。
只是还未靠近,竟一个个倒下,像突然睡着了。
青蛛是仰久老爹自繁自育的品种,绿豆大小,剧毒无解。
一旦释放毒素,自身也会消亡,不留痕迹。
“阿满,快过来!”仰久老爹唤着,将孩子搂在身旁。
辛久巴岱见状,道:“仰久,只要你交人,另一个孩子,我保下了!”
寨中精通蛊术的苗师并不多。
修炼过程中,为虫蛇所害者竟有十之八九。除天分,还要看体质,否则极易遭反噬。
这下无人再敢冒进。毕竟,谁也不愿步那几个同伴的后尘。
仰久问:“我如何信你?除非你让我和阿珠离开五溪蛮!”
“好!我答应你!”
辛久巴岱很是痛快,“所有人后退!”
苗卫让出一条路,仰久老爹领着姐妹俩离开院落,穿越竹林。
“阿爹,为什么听他的?大家一起上,还能让他逃了?”
龙骁羽背负火弩,跃跃欲试。
辛久巴岱望着儿子,“我们要的是血食,不是一具尸体。阿黎呢?怎么不见他人?”
“他说肚痛就跑了,谁知他捣什么鬼?”
正说着,“咔吱吱——”几声响,一颗巨龙竹倒下。
龙骁羽连忙向旁一跃。
巨龙竹高达十丈,竹叶宽厚,砸下来躲过就是了。
可若整片竹林轰然倾倒,纵横罗织,堪比拦路陷阱,让人猝不及防。
众苗卫躲避时,踩踏绊倒,磕碰砸伤,当真始料未及。
这一阻,仰久带着孩子已经跑出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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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属地黔中道,苗卫追赶爷孙三人。
他们个个身着护甲,左手执盾,右手执刃,口衔毒镖。
仰久拖着两个孩子,一路奔突,撑到后半晌已是强弩之末。
十六年前,中原一纸“禁苗令”重创五溪蛮域,造成部族力量的分化与削减。
正因如此,寨佬葛赞急需借苍鼓节以示天威,统一诸部。
仰久后肩中了几只毒镖,再这样下去,恐怕三人都跑不了。
两个女孩,脏兮兮同样一张脸,写满了惊惶无助。
仰久毅然撒手,将其中一个抛下。
“阿爷——阿姐——”
阿珠在地上滚了几滚,口中呛了沙土。再抬首,阿爷和姐姐已在数丈开外。
她喊破了嗓,阿爷也没有回头。
阿满拍打着仰久,提醒他妹妹摔落。她哪里知道,这是阿爷有意为之。
烟尘之中,阿满仿佛望见另一个自己向她呼救。
龙骁羽追得最紧,见其中一个孩子落单,连忙奔去。
才要动手,一柄环首刀倏然勾住他的短剑。
看清来人,他喝道:“你倒会挑时候,想同我争功么?”
这人就是阿满结识的少年,名叫赫黎,是辛久巴岱收养的义子。
赫黎擒住阿珠臂膀,她则奋力挣扎。
“放开我!你们这些坏人!”
龙骁羽道:
“这个会说话,不是我们要找的!”话犹未落,便提剑刺过去。
“不可!留她做人质!”辛久巴岱喝止儿子,“带上她,你们快跟上!”
龙骁羽眼中掠过一丝阴狠,待父亲远去,一剑刺出,却是扑了个空。
赫黎抢在他头前,拎着阿珠后颈一抛。
她来不及惊叫,小小的身子便跌入溪流之中。
溪水湍急,尽头是不见底的飞瀑。
“你——”
龙骁羽本欲以阿珠祭自己的飞花蛊,更不想赫黎抢走他的风头。
如此一来,他恼怒非常,誓要对方争出个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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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卫终于追上,六七十人将爷孙俩团团合围。
“仰久,你当真要如此么?我既答应了你,必不会食言!”
“你回去告诉寨佬,就算我爷孙不能成活,他也休想得逞!”
他一把扼住孙女纤弱的颈子。
老人五指渐渐收紧。
“阿满,与其苟活几年受那非人折磨,不如现在给你个痛快!”
阿满大张着口,呼吸渐弱,两只小手紧攥着仰久的臂膀,面庞胀红,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仰久神情狠厉,两行泪水却滑过他深刻皱纹的脸。
“快住手!”辛久巴岱再不敢妄动。
正当时,前方传来一声呼和,声若洪钟,底气十足:
“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
众人遂循声望去。
小路上,一老者身着道袍,发霜须白,目光矍铄,笑意盈盈捋髯走来。
另有一妇人,鬓角有霜白之色,虽精神不济,但容貌端庄,身姿眉宇间,雍容贵气。
辛久用蹩脚的汗话问:“你们是什么人?”
妇人不理,只问那道人:“道长,此卦何解?”
“天道无常,卦不可尽言。好比现下,那女童本该殒命,若我出手相救,又当如何?”
贵妇声音清冷,答道:“自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但如夫人所言——”
道人甩出拂尘,根根银须似长了眼,劈开苗卫包围,缠住仰久老爹腾空一带。
有人上前阻拦,才碰着银须,便被劲力弹开,断筋折骨摔落在旁。
辛久又惊又怒,待要出手,忽见半空飞来一株红白相间的山茶花。
色姝丽,有异香,飞旋时花瓣绽放,光是瞧着便足以乱人心魄。
“闭气,退后!”
老道将妇人与爷孙俩揽在身后。
拂尘既出,卷住花朵,道人暗使内劲催发。
抖开时,碎瓣散落,沾了头前几个苗卫的身,露在外面的皮肉立时溃烂。
驭花之人正是龙骁羽。
他见一击不中,便抽出短剑劈过,却被辛久拦住。
“那女童呢?”
“问阿黎好了!”
赫黎回道:“少主要将她击毙,我为护她,不小心将人推入漱石潭,不见了。”
辛久巴岱狐疑地在两个少年身上打量。
“罢了,依仰久这性子,留她也无用。”
阿满的目光落在赫黎身上,原来他竟是和那些坏人一伙儿的。
其时,中原皇帝废止“禁苗令”,汉苗恢复来往,多数苗人都会几句简单的汉语。
老道指着赫黎,道:“此子眉骨隆起,必将远致,贵不可言,绝非人臣之相。”
“你说些什么?”龙骁羽神情倨傲地问。
妇人摇了摇头,“难怪高祖禁苗,蛮夷未化。”
“管你说什么,看招——”龙骁羽举剑斜劈过来。
老道身形未动,右手一抖,拂尘便卷上利刃。
这拂尘由精钢化炼,细如蛛丝,锐不可当,较之刀剑丝毫不逊。
龙骁羽待劈断银须,哪知手中剑刃反被卷住动弹不得。
老道不做纠缠,散开拂尘,麈尾扫过他双眼。只消再进一厘,那一对招子就算废了。
“豺声豹视,好乱乐祸,眼中无精,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背无三甲,腹无三壬,此皆不寿之相……”
老道每论一处,拂尘便扫过相应部位。
龙骁羽鼻梁、脚面、肩背、腰腹均受拂尘一一点过,擦出血痕。
拂尘舞得密不透风,形成银色钟罩,看似绵软,却飒飒带风。
若催使劲力,必定打得人皮开肉绽。
龙骁羽躲他不过,被甩出三四丈远,情状狼狈跌在父亲脚下。
道人目光在两个少年之间游移,倏而笑道:“相论既断,这相钱可得给啊!”
他使拂尘朝龙骁羽一点,“ 不过你小子就不用了。”
龙骁羽自是不知,死人的相钱是不必给的。
道人手中拂尘指向赫黎,“你的相钱就用这女娃娃相抵了!”
龙骁羽虽不知其意,可确确实实让他在众人面前掉了面子,已是怒极。
“阿爹!快把这班人抓起来!”
辛久待要下令,身后有人来报:
“巴岱!天龙堡大举来犯,寨佬召您速速回寨御敌!”
辛久略一迟疑。
即便是寨佬,亦不会轻易与汉人结怨。况投鼠忌器,只要阿还活着,总有机会。
他抽刀抬臂,寒光闪过阿满的眉心。
“九年之后,苍鼓佳节,祭祀台上,啮血沁骨!”
说罢,辛久巴岱率众卫调转方向,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