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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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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仰久将阿珠的境况也对道人一一说明。
老道掐指捻了个六壬决。
“人未归时,属水玄武,贵人南方,孩童游路……”
“老阿瓮,那孩子流连此地反有生路,若执意去寻,事也难成。”
“阿珠……阿珠……”
仰久老爹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一家五口,朝夕之间只剩下自己与阿满了。
道人劝慰道:
“此地不宜久留,待时机成熟,我与老阿翁再指明路,现下不如随我避祸中原。稚子何其无辜,也该找个地方安身立命才是。”
一行人不敢耽搁,有道人护送,再加那妇人手持御赐通牒,一路畅行无阻,终于离开了五奚蛮。
几人落脚驿站,妇人为老道斟上一盏清茶,“道长,我有一事不明。”
“夫人请讲。”
她略一思琢,问:“那少年既面相俱佳,道长话了时却为何轻叹一声?”
道人啧啧称赞:“夫人果然心细入微,到底没能逃过尊法眼。”
“不敢。”妇人得他夸奖,微微颔首。
他收敛笑意,怅然道:
“此子出身不凡,有人王之相,将来必为一方霸主。只可惜情深不寿,强极则辱,终究难逃天意。”
“天意?天何所意?
道人望着坐在角落里的仰久,他抱着阿满坐在自己腿上,难得露出慈爱模样,口中轻哼小曲儿,老人沙哑的嗓音略显凄凉:
“冬时欲归来,高黎贡山雪。秋夏欲归来,无那穹赕热。春时欲归来,囊中络赂绝~”
伴着歌谣,阿满在极度的惊慌与疲累中睡着了,四指紧攥着拇指,纤薄眼睑飞速鼓动,不知请谁入了梦。
“老阿翁,敢问方才那首领离去前,口中所说的几句苗语是何意?”
“九年之后,苍鼓佳节,祭祀台上,啮血沁骨。
原本是我黑苗族中秘辛,经此一劫,对道长也无需隐瞒。”
遂将鼓藏节祭祀之礼详述。
妇人听后面上虽不动声色,身背后却泛起一股凉意。
“她与阿珠正是同胞姊妹,双生异象,在我族视为不祥,没想到这就应了。”
“同人不同命,老人家无需自责。”
妇人目光柔和,十指葱白,以手帕擦去阿满面上脏污,怜爱之情溢满。
“老阿翁无处落脚,不若暂避寒舍?”
仰久怕累及恩人,才要推脱,妇人已抱过阿满在怀中轻轻摇哄着。
“我家中总有片瓦遮身,老阿翁就算不为自己着想,总不忍让这没爹没娘的孩子一世颠沛?”
道人轻拍他臂膀,“莫辜负夫人一番苦心,对了,孩子叫做阿满?”
“是。苗语里是珍宝之意。”
“珍宝——”
道人望着熟睡的孩童,摇摇头。
“这名字不能再用了,以后也不可以苗人自居,我与她也算有缘,承蒙不弃愿赐一名,就唤作——桑玉。”
“桑麻遍野,速生而性强,一旦萌芽,势不可挡。”
仰久默念着:“桑玉……”
五溪蛮域,桑田连片,与蚕织相协,大有顾念乡土之意。
思及此处,仰久忍泪拜谢。
“多谢道长赐名,我代桑玉谢过恩公!”
“对了,还未知恩公姓名?”
“贫道行止,名号玄玉真人。”
他向那妇人示意:“这位夫人名讳暂不宜透露,待来日你去她府上便知。”
妇人微微颔首,欠身施礼,气度实非常人所有。
仰久老爹自是不知,她行的乃是宫人万福礼。
临别时,行止由袖中掏出一玉色锦囊,抽出一条彩色编绳递与仰久。
“此为大悲索,由五色绳编织而就,共二十一枚绳结,多年前得故友相赠,系于项上或可逢凶解厄,祛病消灾。”
仰久接过系于桑玉项上,再次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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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圣母天后临朝,推行了一系列变革。
从来科甲功名只准男儿登场,女皇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恶名,设立女子科举制度,遴选出一位殿前学士,官封三品。
邵英茹惊才绝艳,不逊于朝臣谋士,深得天后赏识。
自此,这位女官随銮奉驾,一跃登天。
她为官数年,荫及后人,天后特许其子随母姓,当真胆大疏狂。
许是风头太过,老天爷要来收账,她的夫婿与小儿子在一次外出时路遇劫匪,双双亡故。
邵英茹遭逢巨变,大病过后退归林下。天后感念其德行,特封其为二品郡君。
八年前,她随一道人外出游历,归家时带着来历不明的爷孙俩,可让儿子们看傻了眼。
“母亲,盛家那小子可是文武双科状元,前途不可限量。人家不嫌桑玉是外戚,合该咱们烧高香了——”
老郡君年逾五旬,鬓角隐约露出几缕银丝,只瞧她神色恬淡,端坐于高堂之上。
次子邵训川附和:
“人家聘礼都送来了,诚意不假,只待良辰吉日,好事成双,母亲还疑虑什么?”
老郡君气度从容,眼角虽有细纹,但面庞饱满,气色红润。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不理会儿子焦灼的目光,兀自品啜碧螺香气。
“急什么?再等等,等我这把老骨头埋入地下,就什么也管不着了……”
听说这话,两个儿子面色一变,忙跪拜在地。
“母亲身体康健,福寿绵长,说这话可是要折煞儿子了!”
老郡君放下茶碗,依旧稳坐,眼角却带了三分寒意。
八年前她辞去高官,如今虽是二品郡君,远离了朝堂,只叫几个儿子在地方任散官,再无提携的意思。
他们表面上不提,不代表心无芥蒂。
此次桑玉若有机会攀上高枝,简直是天赐良机。
“起来吧,老大腿脚不好,这几日寒气重,别犯了老毛病。”
这话表面听来是关心,邵训辅却心惊不已,“多谢母亲体察……”
“盛家那小子人是不差什么,可他与玉儿不过一面之缘,这就来提亲,未免浮躁。他日若是心仪上别家姑娘,玉儿该当如何?”
他与桑玉不过在老郡君寿宴上见过一回,这就叫他惦记上了。
“母亲说得是,是儿子顾虑不周。”
两个儿子心有戚戚,哪里还敢多言?
几人各怀了心思,就听房门外小厮来报:“老郡君,三爷回来了——”
话音未落,三儿子邵训遥大步流星跨进门槛,一手提了马鞭,显然是刚从外面赶回的。
“阿娘!阿娘——”
来人不过三十出头,形貌与兄弟们肖似,是折冲府的队正,任着不大不小的武职。
“坐下来好好说,多大人了像什么样子?”
“阿娘!盛家那小子不知从哪里听说,桑玉是个哑子,这就要撕毁婚约!”
他倒不是为桑玉不平,而是气恼到嘴的肥肉吃不上了。
老郡君皱了皱眉,倒未显惊异之色。
“他才巡任此地,不晓得玉儿境况也在常理,谁让你们自作主张,定下这门亲事?”
盛子辉现任台州郡县尉,三年任期一满,政绩无咎,必定节节高升,到那时还有桑玉的份么?
老三道: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正妻之位断然是攀不上的。我刚从盛家府上来,听人家那意思,愿纳其为妾,若是不成,聘礼便算作毁约之偿。”
老二也道:“以她的身份,又是个哑的,做妾也不算委屈——”
老郡君唇瓣一抿,终于透出几分厉色:“妾?你们可曾问过玉儿,她答应么?”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没敢吱声,心里的小九九倒是不约而同:
她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与这等人家攀亲,幸有荣焉,轮得着她挑三拣四?
“聘礼退回去吧,告诉县尉大人,我们邵家不缺这些东西。”
这下几人真正坐不住了,“那可是人家一番心意……”
“就是,咱们白忙活一场,丢这么大面子,哪能便宜了他……”
老郡君也不反驳,道:“也成,一会儿我命人将东西抬入兰柯院,让玉儿自己收着便是。”
“可是——”
“可是什么?”
老郡君这才睁圆了眼,扫过几个儿子。
“人家要娶的是玉儿,又不是你们,既有心弥补,礼金自然归她处置,与你们几个有何干系?”
老三待要说什么,被大哥用眼神制止住了。
南方年关雨水盈多,炮竹炸不开浓稠雨雾,寒烟笼着打伞的路人,如鬼蜮游魂,飘散渐隐。
这是桑玉在邵宅度过的第八个年头。
看着仆人将那些红木大箱抬入兰柯院,她唇角带笑,玩味又不屑。
要她做妾?当她是什么阿猫阿狗么?
“小姐,当真全退?”青环试图在桑玉面上忖度出些许端倪。
桑玉头挽高低回鹘髻,额前两缕发丝落在眉间,弧度轻盈而优美。
腰间高围赭红长裙,上罩玉色半臂。足下踩的是昂头重台的履子,履头翻一朵金花,步步生莲。
原先的苗家女儿,改头换面,俨然是一亭亭玉立的骄矜贵女。
桑玉不能言语,青环自幼侍奉其左右,只消这小主人一抬首一瞥眼,她便知其意。
瞧这样子,小姐大概是没这个意思了。
晚间,小丫鬟续了兽碳暖炉,摘出寝被里的香熏球服侍桑玉睡下。
本应是安眠的夜,偏又拖着她回到三山谷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