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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星期三的晚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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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关掉了“成都税务”的推送,把工作手机锁进抽屉最里层。屏幕边缘还沾着上午办事群众蹭上的印泥,像一颗褪了色的朱砂痣。
她扫了一眼钉钉——科长在“营商环境专班”群里转发了《浙江“最多跑一次”改革考察报告》,附言:“认真学习,周五前提交心得体会。”未读消息:37条。她没点开。
窗外下着今年第一场梅雨,雨丝斜打在政务中心的玻璃幕墙上,将金融城双子塔的灯光晕成模糊的金斑。同事们互相招呼着拼车去地铁站,讨论万家湾新开的打折火锅店。
她从包里掏出那个鲍帅送的TUMI钱包(她说过是“高仿A货”),指尖掠过细腻的荔枝纹牛皮——三个月前也是这样的雨天,他撑伞送她到这栋楼门口,伞面朝她倾斜了十五度。
“李科长。”他当时说,眼里有恰到好处的调侃,“你们这栋楼,像块巨大的水晶印章。”
现在她盯着钱包夹层里的合照:两年前的今天,她和葛有致在人民公园鹤鸣茶社。她穿着浅蓝色衬衫裙,他端着盖碗茶,两人之间的小木桌上摆着刚领的结婚证。照片里她笑得眼睛弯起——那种对未来一无所知因而毫无保留的笑容。
手机震动。葛有致的微信:
「晚上炖了山药排骨。你几点到家?」
她输入「六点半」,删掉。改成「刚下班,大概七点。」又补了一句:「需要我带点什么吗?」
「不用。雨大,开车慢点。」对话结束。没有表情包。
车位编号B2-071。这是结婚时两家凑首付买的房子,总价187万,贷款三十年。
李静关掉引擎,在昏暗的车库里多坐了三分钟。仪表盘的蓝光映着她的脸,车厢里还残留着香水味——上周和鲍帅去麓湖,他送的那瓶“无人区玫瑰”。她每天都喷,但葛有致从未问过。
手机亮起。小红书推送:「28岁体制内小姐姐的治愈系家居日常」。点开:原木风客厅、藤编吊灯、插着雀梅的景德镇陶瓷瓶。文案写着:“把日子过成诗,是每个女孩给自己的礼物。”博主也是成都某区公务员,粉丝5.2万。
李静熄了屏。电梯里贴着物业通知:「关于规范电动车停放的重要提醒」。角落有人用指甲划了个小小的「烦」字。
钥匙转动的声音。门一开,炖肉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一丝霉菌味——梅雨季,低楼层返潮。玄关鞋柜上摆着她和葛有致的合影,在稻城亚丁。那是蜜月旅行,她穿着红裙子在牛奶海边跳起来,他在旁边抓拍,照片有点糊。
“回来了?”葛有致从厨房探出身,围着那条用了两年的深蓝色格子围裙,手里还拿着汤勺,“正好,汤刚炖好。”
“嗯。”她弯腰换拖鞋。左脚鞋跟内侧磨损比右脚严重——政务大厅坐着办事,但脚尖总不自觉地朝大门方向。
餐桌是宜家买的原木色,已有划痕。三菜一汤:山药排骨汤、清炒西兰花、蒜薹肉丝,一小碟泡萝卜——葛有致妈妈上周送来的。
“今天单位怎么样?”他给她盛汤,排骨堆得冒尖。
“老样子。有个企业来办施工许可证,材料不全,来回跑了三趟。”她搅动汤面,“你呢?”
“赶施工图,下周要交。甲方又改需求。”他夹了块排骨到她碗里,“多吃点,你最近瘦了。”
沉默开始蔓延。只有咀嚼声、空调外机的嗡鸣、楼上小孩练习钢琴的断续音符(《献给爱丽丝》,总在同一个段落卡住)。
李静的目光落在餐桌中央。那里放着一个陶瓷调料罐,是结婚时朋友送的礼物,罐身上手绘一对简笔小鸟。她突然想起,去年情人节,她曾暗示想要一束鲜花。葛有致第二天带回一盆绿萝:“这个好,能活很久。”
“对了。”葛有致打破沉默,“我妈今天打电话,说老家有个中医特别会调理备孕,要不要周末去看看?”
勺子碰到碗边,发出清脆的一声。
“我最近……单位在搞营商环境考核,很忙。”她低头喝汤,“而且我们才28、31,急什么。”
“也不是急,就是提前准备。”他语气温和,“我妈说那个中医要排三个月队,先约着。”
“你妈还说什么了?”
“她说女人最佳生育年龄是28到30岁,过了身体恢复慢。还有说最好生两个,互相有伴——”
“葛有致。”她放下勺子,“我们当初说好的,三十岁前不考虑孩子。”
他顿了顿:“是,但计划可以调整。你看我们房贷压力不大,我今年应该能升项目组长,你工作也稳定——”
“稳定。”她重复这个词,声音很轻。
又是一阵沉默。钢琴声停了,楼上传来母亲训斥孩子的声音。
葛有致看了眼她的表情,换了个话题:“你手机在震动。”
是王刚。微信消息:“今天会上你提的那个简化流程建议,我觉得特别好。我找了些外地案例,发你邮箱了。”附一个柴犬点赞的表情包。
李静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同事,问工作的事。”
“哦。”葛有致起身收拾碗筷,“那你忙。我去洗碗。”
李静窝在沙发一角刷手机。葛有致在阳台晾衣服,背影被灯光拉得很长。电视机开着,是某部抗战剧,枪炮声成了背景噪音。
她点开王刚发的案例——其实只是借口。昨天他们在茶水间偶遇,他给她带了杯喜茶的「多肉葡萄」:“看你脸色不好,补充维C。”杯壁上凝结的水珠,让她想起鲍帅在华尔道夫酒店递给她的那杯香槟。
手指滑过,鲍帅的聊天记录停在三天前:“那套高古轩的画册到了,想起你喜欢里希特。”
“周末有空?我带你去个地方——不是酒店,是我在青城山的院子。刚请日本设计师改过,你说过想体验真正的『侘寂』。”
她没回。不是不想,是害怕——害怕自己一旦踏入那个院子,就再也无法回到这张宜家沙发。
小红书又推送:“体制内夫妻的周末vlog:一起做陶艺、逛独立书店、在露台种香草”。画面里,丈夫从背后环抱妻子,两人手指沾满陶泥,相视而笑。标签:理想婚姻生活需要仪式感。
李静熄屏。黑掉的屏幕映出她的脸,和身后葛有致晾衣服的背影——他正小心翼翼地把她的真丝衬衫展平,那是用鲍帅给的购物卡买的,她说是“单位发的福利”。
“李静。”葛有致忽然开口,背对着她,“你是不是……最近不太开心?”
她心脏一紧:“怎么突然这么问?”
“就是感觉。”他转身,手里还拿着衣架,“你以前晚上会跟我说很多单位的事,谁和谁闹矛盾,哪个领导说了什么蠢话。最近……你好像很累。”
她张了张嘴。有那么一瞬间,所有的东西涌到喉咙口:HPV阳性报告藏在办公室抽屉最底层;分期乐的待还账单;鲍帅身上那种昂贵须后水的味道;王刚看她时眼里闪烁的、年轻人特有的热切;以及此刻,她看着这个善良、踏实、会在她痛经时煮红糖姜茶的男人——却感到一种溺水般的孤独。
“没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陌生,“就是工作压力大。营商环境考核,我们窗口是重点。”
“哦。”葛有致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那别太拼。体制内嘛,稳最重要。”
他继续晾衣服。她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两年前相亲时介绍人说的话:“小葛人老实,工作稳定,家里父母都是老师,清白本分。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踏实。”
钢琴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是《梦中的婚礼》,弹得很流畅。
手机屏幕亮起。鲍帅发来一张照片:青城山院子里的一盏石灯笼,雨丝在暖黄灯光中清晰可见。配文:“此景当与懂的人共赏。”
葛有致的手机也响了。他接起来:“妈……嗯,在晾衣服。她?她在看电视……中医的事我再问问她……好,您也注意身体。”
两个声音在客厅里交错。电视剧里正演到离别戏码,女主角哭着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太早相信了安稳。”
李静站起来:“我……去洗澡。”
热水冲刷身体。她盯着瓷砖缝里一点黑色的霉斑,伸手去抠,指甲断了。洗手台上,她的护肤品和葛有致的剃须刀并排摆放。那瓶La Prairie面霜旁边,是超市开架买的男士洗面奶。镜子被水汽蒙住了。她用手指在镜子上划了一下,看到自己模糊的脸。二十八岁,眼角还没细纹,皮肤在浴室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体检报告上写着“HPV52型阳性”,像一串密码,暗示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门外传来葛有致打电话的声音,大概是在和他爸商量老家房子漏水的事。语气很耐心、温和,有条不紊。
她关掉水龙头,世界突然安静了,只有水管里传来的嗡嗡声。在那一瞬间,她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要的好像不是这些。”但马上又有另一个冷静的声音反驳:“那你想要什么?你知道鲍帅那样的男人是什么人。你知道王刚的热情能持续几个月。你知道这些护肤品、奢侈品、这些‘高级的体验’,最后都需要你用东西去换。”
她擦干身体,裹上浴巾。雾气重新蒙住镜子,那张脸消失了。
葛有致已经靠在床头刷手机,屏幕光照亮了他的脸。他在看钓鱼论坛,讨论“夏季夜钓鲶鱼的最佳饵料”。
李静躺下,背对着他,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睡吧。”他说,“明天还要早起。”
“嗯。”
灯关了,房间陷入黑暗。雨又下大了,敲打着空调外机。葛有致的呼吸渐渐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