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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OA系统里的心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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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睁着眼睛,看着窗帘缝里透进来的、被雨水打湿的微光。手机在枕头下震动,她悄悄拿出来,调到最低亮度。
是王刚:“突然想到,你昨天说的那个关于‘形式主义和实质服务’的矛盾,特别像哈贝马斯说的‘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下次可以详细聊聊。”
然后是鲍帅:“雨停了。院子里的桂花开了第一茬,香得不像话。忽然觉得,美的东西如果没人分享,其实是种浪费。”
她把两个对话框都划掉,点开和葛有致的聊天记录,往上看。最近三个月,最长的一次对话是关于“洗衣机该不该买带烘干功能的”。
手指停在输入框上,她想打:“葛有致,我们谈谈。”但最终,她退出了微信,点开小红书。
搜索框里自动弹出历史记录:“体制内如何发展副业”、“轻奢包包租赁平台”、“成都适合拍照的隐秘茶馆”、“HPV52阳性能转阴吗”、“婚姻孤独感正常吗”。
她清空了搜索记录,放下手机。
转身,葛有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靠过来,手臂搭在她腰上。很轻,像某种习惯性的确认。
她没有推开。
窗外的雨声中,传来远处高架桥上夜班货车的呼啸声。那声音由远及近,达到顶点,再逐渐远去——像某种经过却不停留的东西。
李静闭上眼。明天早上七点,闹钟会响。她要穿上去年买的、已有些过时的优衣库衬衫,挤早高峰地铁去政务中心,坐在3号窗口,对每一个办事群众说:“您好,请问办理什么业务?”
而此刻,在二十公里外的青城山,某座精心设计的院落里,石灯笼的光正照亮湿润的苔藓。在城南一间租住的LOFT公寓里,王刚给那本《交往行为理论》贴上标签,心想下次该用什么借口约她。
这三个空间,在这个雨夜里平行存在着,尚未交汇。
但快了。
晨光透过落地窗,把大理石地面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块。李静刷卡过闸机,“嘀”的一声后,她不再是李静,而是“行政审批局三科李老师”。
走廊里飘着消毒水和速溶咖啡混合的味道。几个同事聚在饮水机旁:
“听说了吗?去年考进来的小王,家里是省发改委的……”
“窗口那个小刘,昨天被投诉了,就因为她让群众多补了一份复印件。”
“营商环境考核指标下来了,要抽查服务满意度回访。”
李静低头快步走过,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被厚地毯吸收。她今天穿了那条米色针织连衣裙——鲍帅说像“晚秋的银杏叶”,其实是她从淘宝买的,299包邮。
“李静!”科长从办公室探出头,“九点半专班开会,你把上周企业走访的台账整理一下。”
“好的科长。”
“还有,”科长压低声音,“市里暗访组可能这周来,注意窗口形象。你那支口红颜色……是不是太艳了?”
她下意识抿了抿嘴唇。MAC的「ruby woo」,鲍帅送的。
“我中午擦掉。”
办事群众已经排到等候区的第17号。一个中年男人把材料“啪”地摔在台面上:
“跑了三趟了!你们到底要什么证明?!”
李静接过材料,微笑程式化地启动:“先生您好,您这个经营场所的产权证明还是复印件,我们需要原件核验。这是规定。”
“规定规定!你们就会说规定!”
她不再回应,只是低头检查其他材料。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录入系统时突然走神——昨天半夜,王刚发来一篇公众号文章:《体制是围城还是安全网?》。她没回,但看了三遍。
“李老师?”隔壁窗口的小刘碰碰她,“王刚找你。”
抬头。王刚站在一米线外,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手里拿着文件夹。晨光正好落在他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李老师,有个政策问题想请教。”他声音清亮,引来等候区几个年轻女孩的侧目。
她示意他到后台办公区。两人站在文件柜的阴影里,距离保持三十公分——单位里男女同事的安全距离。
“什么事?”
“是这样,”王刚翻开文件夹,指尖划过一行文字,“《成都市进一步优化营商环境十条措施》里说‘探索容缺受理’,但咱们实际操作还是要求材料齐备。我在想,能不能做个流程图,明确哪些材料可以后补……”
他说话时微微前倾,身上有清爽的洗衣液味道,和鲍帅那种木质香水完全不同。
李静听着,目光却落在他衬衫第二颗纽扣上——松了线,摇摇欲坠。她突然想起大学时,也曾这样帮前男友缝过扣子。
“……所以想听听你的实操经验。”王刚说完,抬眼看着她。
“你的想法很好。”她听见自己用科长的口吻说话,“但容缺受理的风险在于,万一后期材料补不上,责任是谁的?我们需要先明确——”
“责任共担。”王刚打断她,眼里有年轻人特有的灼热,“群众签署承诺书,我们主动跟进服务。李老师,你不觉得咱们很多时候,把‘避责’放在‘服务’前面吗?”
这句话像根细针,刺破了她职业化的外壳。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走廊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后退半步。
“那……你先做个初步方案吧。”她说。
“好。”王刚合上文件夹,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对了,昨天那篇哈贝马斯的文章,你觉得怎么样?”
“还没看完。”
“没关系。”他笑了,左边嘴角有个很浅的梨涡,“其实我是想跟你说,上周你在会上提简化流程的时候——整个人在发光。”
说完,他转身离开。白衬衫被走廊的风吹得微微鼓起。
李静站在原地。后台的打印机正在吞吐纸张,“咔嗒、咔嗒”,像某种倒计时。
体制内的食堂是一个微型社会。座位有隐形分区:领导小圆桌,中层干部靠窗长桌,年轻人扎堆的角落,以及像李静这样“已婚无子女性”的固定区域——四女一桌,话题永远绕不开孩子教育、房价和婆婆。
今天的话题是HPV疫苗。
“我打完了九价,三针花了四千。”
“我婆婆说,打这个影响生育,不让打。”
“哎李静,你打了吗?”
李静舀了一勺冬瓜汤:“还没约上。”
其实她预约了,就在收到阳性报告那天。但没告诉任何人,包括葛有致。
“要抓紧啊,过了三十岁就不能打九价了。”对面的张姐说,“女人啊,健康最重要。你看咱们天天坐窗口,辐射大,压力大,最容易生病。”
李静点头,目光却飘向斜对面——王刚和几个年轻选调生坐在一起,正在讨论什么,边说边比划。他说话时习惯性用右手做手势,手指修长,腕骨突出。
他突然看过来。两人目光撞上。
李静立刻低头。汤勺磕到碗边。
“李静,你脸怎么红了?”张姐问。
“食堂……有点热。”
营商环境专班会议。椭圆长桌,李静坐在中后段,面前摊开笔记本。科长在投屏前讲话,PPT翻到第37页。
她手机在桌下亮起。鲍帅:「青城山的桂花开了第二茬。这周末是最后的花期。」
王刚坐在斜对面,同样低头看手机。几秒后,她收到他的微信:「科长这句话,去年同样的会说过三遍。」
她没忍住,嘴角弯了一下。抬头,王刚正看着她,眼里有狡黠的光。
他们在领导的冗长发言中,建立起一种隐秘的共谋。
会议进入讨论环节。科长点名:“李静,你上周走访企业,有什么感受?”
全会议室看过来。她深呼吸,站起来:“我注意到,很多中小企业其实不知道咱们的惠企政策。我们做了很多文件,但都在系统里,企业不会主动来查。我在想,能不能做个政策‘小红书’?用大白话解读,配上操作流程图——”
“这个想法好!”王刚突然接话,“还可以做成短视频,投放在企业常用的平台上。”
科长点头:“年轻人思路活。那这个任务就交给……李静牵头,王刚配合。两周内出方案。”
散会后,人群涌向门口。王刚挤到她身边,压低声音:“‘小红书’这个比喻,绝了。”
“随口说的。”
“不,你抓住了本质。”他走在她身侧半步,“政策需要被‘种草’,就像那些护肤品。先让人产生‘我需要’的错觉,再给‘怎么买’的路径。”
李静愣住。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什么——她自己的生活,不也是先被“种草”了某种幻想,然后才一步步走上偿还的道路吗?
“你怎么了?”王刚察觉她的停顿。
“没什么。”她加快脚步,“先回去整材料吧。”
一天中最疲惫的时刻。李静在等饮水机烧开水,盯着那个红色指示灯发呆。
“李老师。”王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转身。他递过来一杯东西——不是咖啡,是热牛奶,杯壁上凝着水珠。
“看你下午一直揉太阳穴。”他说,“咖啡因会加重头痛。这个加了点蜂蜜。”
“谢谢。”她接过。指尖相触,温暖而短暂。
两人并排站在窗前。窗外是政务中心的内庭,一棵老银杏树已经开始泛黄。
“你刚才开会时说的那些,”王刚忽然开口,“关于企业不知道政策,我深有感触。我爸妈开过小超市,从来不知道能申请什么补贴。他们总觉得,‘政府的东西,轮不到我们老百姓’。”
李静转头看他。这是他第一次提及家庭背景。
“后来呢?”
“后来超市倒闭了。”他喝了口手里的黑咖啡,“所以我考进来。我想,至少我能让我爸妈那样的普通人,少走点弯路。”
沉默。只有饮水机重新烧开的“咕噜”声。
“你很理想主义。”她说。
“不好吗?”
“好。只是……”她看着窗外,“体制会慢慢磨掉这些东西。”
“那就不要被磨掉。”王刚的声音很轻,但清晰,“李老师,我觉得你没被磨掉。你在窗口三年了,还能想出‘政策小红书’这种点子,说明心里那团火还在。”
李静握紧牛奶杯。温度透过纸杯传递到掌心。
手机震动。葛有致:「晚上加班吗?」
她回复:「正常下班。」
又一条:「我妈寄了腊肉,我炒个蒜苗腊肉。还想吃什么?」
「都行。」
“男朋友?”王刚问。
“老公。”
话一出口,气氛微妙地凝滞了。她很少在单位主动提及婚姻,仿佛那是一个需要隐藏的标签。
“哦。”王刚点点头,看向窗外,“银杏叶黄的时候,特别适合拍照。我知道有个地方——”
“王刚。”李静打断他,“谢谢你的牛奶。我该回去整理台账了。”
她转身要走。
“李老师。”他叫住她,“周末……如果你有空,我们可以去那家企业回访。就是上次你说服务流程有问题的那个。”
“周末我要……”
“只是工作。”他补充,“科长不是说,要深入跟踪服务效果吗?”
工作。多么正当的理由。
饮水机的指示灯跳绿了。水烧开了。
“再看吧。”她说,“我可能有事。”
走出茶水间时,她听见王刚轻声哼歌。是《米店》的调子:“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
李静关掉电脑。OA系统里,科长已经将“政策小红书”项目建了群,成员只有她、王刚,和分管副局长。
王刚在群里发了第一条消息:「李老师,我找了几个政务新媒体案例,发你邮箱了。周末愉快~」后面跟着一个柴犬抱着星星的表情包。
她盯着那个表情包。想起两年前刚结婚时,葛有致也爱用表情包,都是中老年风格:玫瑰花、“为友谊干杯”、闪光的“早上好”。后来不知从哪天起,他不再用了。
她回复:「收到,谢谢。」
然后点开王刚的头像——朋友圈背景是《海上钢琴师》的剧照,签名档:「在规则的海上,建一座岛。」
三天前,他发了一张照片:政务中心天台,黄昏,一架飞机划过粉紫色的天空。配文:「加班的馈赠。」
她给他点了个赞。是三天来唯一的一个赞。
关闭微信。桌面壁纸是系统自带的蓝天白云。她想起鲍帅的微信头像:一幅当代水墨画,黑灰的墨迹里透出一点金箔——他说是某位新锐艺术家的作品,限量版。
三个男人。三个世界。
手机又震。这次是母亲:「静静,你大姨说认识华西的妇科医生,帮你约了号。下周三下午,别忘了。早点要孩子,妈是为你好。」
她把手机扔进包里。金属扣“咔哒”一声合上。
起身时,看见王刚从科长办公室出来,手里抱着一摞材料。他朝她挥挥手,用口型说:“周一见。”
走廊的灯次第亮起。同事们互相道别:“明天见”“周末愉快”。这些日常的、温暖的告别语,此刻听来像某种反讽。
李静走向电梯。镜子般的电梯门映出她的样子:米色连衣裙,挽起的头发,脸上是标准的、得体的淡妆。一个28岁的、体制内的、婚姻稳定的女性形象。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裙子内侧的标签在摩擦皮肤,口红已经斑驳,而她的心正在分裂——一部分留在3号窗口,一部分飞向青城山的桂花树,还有一部分,被那杯蜂蜜牛奶烫出了一个柔软的伤口。
电梯下降。失重感袭来。
手机在包里最后一次震动。她没看。
但我知道那是谁。是鲍帅,发来了青城山院子的实时视频:石灯笼亮起,桂花簌簌落在青苔上,配文:
「静候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