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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星期六的降临 ...

  •   周六早晨的停车场弥漫着汽车尾气和快餐店飘出的油味。李静坐在副驾驶,看葛有致第三次尝试把购物车塞进狭小的后备箱——那里面已经有两桶食用油、一袋大米,和她在永辉超市随手拿的打折纸巾。
      “妈说腊肉要配点新鲜蒜苗。”葛有致关上后备箱,额角有细汗,“楼上超市应该有。”
      “嗯。”
      他们并排走向电梯间。李静今天穿了牛仔裤和白T恤,素颜,头发扎成低马尾——这是她周末的“安全装扮”,既不引起葛有致注意,也不至于在偶遇同事时显得邋遢。
      电梯镜面映出两人:她双手插兜,他提着环保袋。一对标准的、结婚两年的、周末采购的夫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王刚发来一张照片——政务中心天台,晨光中的城市天际线。配文:「早起加班的人,看到这一幕觉得值了。你周末一般做什么?」
      她还没回复,另一条消息切入。鲍帅。
      不是文字,是一段三秒的视频:一只白鹭掠过青城山麓湖面,翅膀展开的瞬间,阳光在水面碎成千万片金鳞。没有配文。
      李静盯着那片虚幻的美。手指悬在屏幕上。
      “看什么呢?”葛有致问。
      “工作群。”她按熄屏幕,“科长发了下周的排班表。”
      葛有致在挑选新的马桶刷。李静站在一旁,目光掠过那些色彩鲜艳的塑料制品,忽然想起鲍帅家卫生间——全套AXENT智能卫浴,洗手台上摆着她叫不出名字的黑色石质容器,里面漂浮着几片鲜绿的佛手柑。
      “这个带底座的好,不会倒。”葛有致拿起一个蓝色刷子,“还是白色的?”
      “随便。”
      她的手机又震。这次是语音消息。她插上耳机。
      鲍帅的声音低缓地流入耳膜,背景有隐约的水流声:“李静,桂花快谢了。我今早坐在院子里喝茶,突然觉得……美的东西要是没人一起看,就像锦衣夜行。中午我在宽窄巷子那家‘隐庐’订了位子,吃个便饭?就当……感谢你上次的政策指导。”
      语气平常,甚至带着工作往来的分寸感。但“隐庐”两个字是密码——那是成都最难订的私房菜,人均消费够买二十个马桶刷。
      她看向葛有致。他正对比两款洁厕灵的价格。
      “我……”她对着手机话筒,声音压得很低,“中午家里有事。”
      “那就晚上。”鲍帅立刻接上,不留空隙,“七点,隐庐。包厢叫‘听雨’。你不来,我就一个人吃。”
      语音结束。没有给她再拒绝的余地。
      李静摘下耳机,手心出汗。
      “谁啊?”葛有致抬头。
      “以前大学同学,来成都出差,想约饭。”她说谎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那你去呗。”葛有致把选好的马桶刷放进购物车,“我晚上正好约了老张钓鱼。他新发现个野塘,说鱼多。”
      一切顺利得令人心慌。
      葛有致在阳台擦拭他的渔具。李静躺在沙发上,假装午睡。
      手机屏幕上,王刚又发来消息:「回访企业的方案我写了个初稿,发你了。有些细节想当面讨论,明天下午你有空吗?我知道桐梓林有家咖啡馆,手冲很不错。」
      她没回。点开鲍帅的朋友圈——三天可见,只有昨晚发的一张黑白照片:一盏孤灯,一本翻开的书(隐约是《雪国》),旁边一只清酒杯。配文:「一期一会。」
      下面有共同点赞的人:她单位的一位副局长,某银行支行行长,还有一个她关注很久的本地艺术博主。
      她点开鲍帅的聊天窗口,输入:「晚上可能……」
      删掉。
      重新输入:「隐庐太正式了,要不……」
      又删掉。
      最后发出去的是:「好。」
      五秒后,鲍帅回复:「我六点半来接你。穿舒服点就行。」
      紧接着转账8888元。备注:「置装费。」
      李静盯着那个数字。足够买下今天购物车里所有东西的二十倍。足够她分期乐上三期的还款额。足够她给葛有致买他一直想要的那套专业钓竿。
      她没有收。但也没有退回。
      李静站在衣柜前。结婚时买的ZARA、优衣库、淘宝“设计感”店铺,整齐排列,像一支朴素的平民军队。而衣柜最深处,挂着鲍帅送的那条Theory真丝连衣裙——烟灰色,触感像第二层皮肤。
      她伸手,又缩回。
      最后选了条简单的黑色针织裙,剪裁得体,看不出价格。化妆时,她刻意避开了鲍帅送的“ruby woo”,选了裸色唇膏。
      “同学聚会?”葛有致从卫生间探出头,脸上还挂着剃须泡沫。
      “嗯。大学室友,好几年没见了。”
      “玩得开心点。”他笑,“我钓到大鱼就给你发照片。”
      李静看着他额角那道昨天被图纸划伤的红痕,忽然说:“你要不要……一起去?”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你们女生聚会,我去干嘛。”葛有致摆摆手,“而且我跟老张约好了。快去吧,别迟到。”
      他转身继续刮胡子。镜子里,他的背影宽厚、安稳,像一座她住了两年的房子。
      李静提前十分钟下楼。她没让鲍帅到小区门口——太危险,邻居的眼睛是最灵敏的雷达。
      初夏傍晚的风黏腻闷热。她站在那家“社区鲜奶店”的招牌下,看老板娘给一个小女孩打冰淇淋。小女孩穿着蓬蓬裙,脸上有雀斑,笑得毫无顾忌。
      一辆黑色奔驰GLE无声滑到她面前。车窗降下,鲍帅戴着一副玳瑁色太阳镜,镜片反射出她略显局促的身影。
      “上车。”他说,没有多余的字。
      车内冷气开得很足,弥漫着雪松和皮革的味道。音响在放窦唯的《晚霞》,音量低得刚好成为背景。
      “你很准时。”鲍帅摘掉墨镜。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亚麻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腕上那块她后来才知道叫“罗杰杜彼”的表。
      “应该的。”她系安全带。
      车驶入晚高峰的车流。鲍帅没有问她“想吃什么”“最近忙吗”,而是直接说:“我上周去了趟东京,在根津美术馆看到一幅小画,回来就一直想着你。”
      李静一怔。
      “是竹内栖凤的《莲》。很小一幅,但那种清寂里的生命力……”他顿了顿,等红灯时转头看她,“很像你。在政务大厅那个环境里,安静地、不合时宜地美着。”
      这话太直接,也太精准。她感觉到耳根发热。
      “我……不懂艺术。”
      “懂不懂不重要。”绿灯亮起,车流畅地转弯,“重要的是,你让我想起那些画。这比懂更有价值。”
      所谓“包厢”,其实是个带小天井的独立院落。青瓦白墙,一丛瘦竹,石缸里几尾锦鲤。餐桌摆在玻璃廊下,抬头能看见一方被屋檐切割的夜空。
      没有菜单。穿香云纱旗袍的侍女安静地上菜:松茸菊花豆腐、五年陈花雕蒸鲥鱼、金汤野米藜麦参……每道菜都像艺术品,分量小得令人不敢下箸。
      “这家老板是我朋友。”鲍帅给她倒茶,是白毫银针,“食材都是当天空运。你尝尝这个豆腐,师傅雕了四小时。”
      李静夹起一块。入口即化,鲜得不可思议。
      “好吃吗?”
      “嗯。”
      “那就好。”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你比上次见面瘦了。窗口工作很累?”
      “还好。”
      “撒谎。”他微笑,“你眼下有淡青色。睡眠不好。”
      李静低头喝茶。他观察得过于仔细,这让她既不安,又感到某种被珍视的错觉。
      “李静。”他忽然叫她的全名,“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见你吗?”
      她摇头。
      “因为你是透明的。”鲍帅说,“体制里待了三年,还没学会戴面具。那天在会议室,你说‘政策小红书’时,眼睛里有光——那种光,我在这个圈子里很久没见过了。”
      他顿了顿:“我们这些人,谈项目,谈政策,谈利益交换。但没人谈‘光’。你让我想起二十多岁的自己,也相信过一些东西。”
      这话半真半假。但李静的心被轻轻攥了一下。
      “你现在……不相信了吗?”她问。
      “信啊。”鲍帅给自己倒酒,清酒注入杯中发出清脆声响,“只是信的维度变了。比如我相信美,相信瞬间,相信此时此刻——”他举起杯,“比如相信这顿饭,会是我们彼此记忆里一个特别的夜晚。”
      他的目光锁住她。没有躲闪,没有试探,是成年男人赤裸的狩猎。
      李静的指尖冰凉。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知道那笔转账的意义,知道这顿饭的价码,知道跨出这一步就回不了头。
      但竹影在墙上摇曳,锦鲤跃出水面发出“扑通”轻响,杯中酒液晃动着琥珀色的光。这一切构成一个漩涡,而她站在边缘,感觉自己在坠落。
      “鲍帅。”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结婚了。”
      “我知道。”他放下酒杯,“我也离过婚。婚姻是什么?是社会关系的契约,是经济共同体,是安全感的来源。但它不应该是牢笼。”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低:“李静,你今年二十八岁,不是八十二岁。你难道要在这辈子最好的年纪,就提前过上退休生活?每天窗口、食堂、家里三点一线,和丈夫讨论马桶刷的款式?”
      每个字都像刀子,精准剖开她一直回避的真相。
      “我……”她想反驳,但说不出话。
      “你不用现在回答。”鲍帅靠回去,恢复那种游刃有余的姿态,“尝尝鱼,凉了腥。”
      接下来的时间,他不再谈危险话题,而是讲起在冰岛追极光、在京都拜访老匠人、在纽约MOMA看蒙德里安展。那些生活对李静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故事。
      但她听进去了。贪婪地听进去了。
      车停在来时那个街角。引擎熄火,车内瞬间安静。
      “谢谢你今晚的时间。”鲍帅说。
      “应该我谢谢你,请我吃这么贵的饭。”
      “饭不重要。”他转头看她,“重要的是和你一起吃。”
      沉默弥漫。街道对面,那家鲜奶店已经打烊,卷帘门拉下一半。
      “李静。”鲍帅的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温度很高,掌心有薄茧,“下周末,青城山院子有个小型的茶会。几个做艺术的朋友,都很纯粹。你想来吗?”
      她没有抽回手。
      “我……考虑一下。”
      “好。”他没有逼迫,“这周末,先好好休息。你看你累的。”
      他的手抬起,很轻地掠过她额角,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次。
      然后他收回手,重新发动车子:“到了。晚安。”
      李静下车。黑色奔驰无声滑入夜色。
      她没有立刻回家。站在街角,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她和葛有致的家。窗户上贴着她去年心血来潮买的圣诞贴纸,已经褪色了。
      手机震动。葛有致发来照片:一条巴掌大的鲫鱼,在塑料桶里扑腾。配文:「第一条!等你回来煮鱼汤。」
      紧跟着是王刚的消息:「方案你看了吗?我觉得第三点可以优化……」
      然后是鲍帅的转账——她没收的那笔8888元,他又发了一次。备注:「买条舒服的裙子,青城山晚上凉。」
      最后是母亲:「见到医生了吗?要听话,早点调理。」
      所有的信息在同一时刻涌来。像无数双手,从不同方向拉扯她。
      李静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夜风吹过,她身上还残留着隐庐的熏香、奔驰车的皮革味,以及鲍帅靠近时,那种昂贵须后水清冽的气息。
      而家里,鱼汤在锅里咕嘟。马桶刷立在卫生间角落。结婚照在玄关微笑。
      她站起来,擦掉眼角那点湿意,朝那扇亮灯的窗户走去。
      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在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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