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无声》璃子乖乖

1、第1章 无端之惘

　　沈清淮的笔尖，停在了学生的作业本上。
　　墨迹在那个工整的词语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红色的斑点。
　　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词语，学生的造句也无懈可击——“历史的叙言，将由吾辈青年来书写。”可就在那一瞬间这两个字仿佛一把生锈的钥匙，精准地插进了她记忆的锁孔，却拧不动里面的任何机关。
　　周叙言。
　　“周叙言...我记得他。”
　　那个总是坐在窗边，身影清瘦的男生。他的物理很好，手指修长，写字尤其漂亮，带着一种与他本人气质相符的冷峻。他们好像还坐过一段时间的同桌。
　　这些客观的信息，像档案一样在脑海中条理清晰的展开。
　　可紧接着，一股强烈的割裂感占据了她的心。
　　为什么她会如此清晰的记得这些细节？关于一个和她记忆中并无深交的同学。
　　为什么在想“周叙言”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的攥住，不疼，却带来一阵无所适从的空芒。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梧桐树叶，是这个南方小镇最平凡的一个黄昏。办公室里很安静，同事们都走了，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滴答滴答的转动着。一切都和她井然有序的生活没什么两样——备课笔记，红墨水瓶，还有窗台上还没完全谢掉的栀子花。
　　可为什么偏偏是“叙言”两个字？
　　她合上作业本，试图将那一丝无端的迷惘也一并关进去，发现那感觉早已在心间弥漫开来，无声的浸润了她周身的空气。
　　沈清淮在一所离家不远的公立小学当老师，此时学校里的学生们都走的差不多了，她提起挎包，锁好办公室的门，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今天是母亲的五十九岁生日，沈清淮下了班直接赶回沈建国家。
　　外面的天空已经黑的差不多了，沈清淮提着一个蛋糕进了家门。这么多年，家里的布置没有变，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模样，温馨而又熟悉。厨房里飘着熟悉的菜香，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林静围着围裙迎出来，看见是沈清淮，脸上的笑意更甚。
　　“就等你回来开饭了呢，你姐和小幼都到好久了。”
　　“小姨，你终于来了！”还没放下手里的东西，沈清沅6岁的女儿小幼便冲上来抱住了沈清淮的小腿。
　　沈清淮摸了摸小幼的头顶，把蛋糕放在了餐桌角落。
　　“好啦，小姨带你看动画片好吧？”沈清淮抱起小外甥女，走进了客厅。
　　餐桌上气氛温馨，林静一直给两个女儿碗里夹着菜。沈清沅拿出给妈妈准备的生日礼物，一条质感上乘的羊绒围巾，逗得林静开怀大笑。
　　“老沈，你没有吧？这可是我们沅沅买给我的。”林静把围巾围在脖子上，得瑟的看着沈建国。
　　沈建国也没恼，笑盈盈的看着妻女。
　　“是呀，我两个女儿都长大了，疼妈妈的人又多了一个，爸爸高兴还来不及呢。”
　　“外公外公？那我呢？外婆疼小幼，小幼也疼外婆。”
　　小女孩软糯糯的声音传来，沈建国低头看见坐在林静一旁的小孙女：
　　“我们小幼也是乖孩子。”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完了这顿晚饭，移步到了客厅。电视里放着最近新上的一部脱口秀节目。小幼已经睡着了，一个人躺在客房里。两姐妹坐在沙发上，林静坐在对面给他们削着苹果，满足得叹了口气：
　　“诶，时间过的真快啊，还记得你们俩小的时候为了抢遥控器打架，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她说着，目光柔和的落在小女儿身上，“说起来，清淮，你当老师是不是受你高中班主任周老师的影响？我记得那时候你可喜欢他了。”
　　沈清淮捧着手里妈妈刚刚削好的苹果，点点头。
　　“有一部分原因，周老师真挺好的，很会鼓励学生。”她顿了顿“我记得我们班当时那个物理天才，嗯...周叙言也挺喜欢他的。”
　　她提到周叙言时，语气自然，和提到平时任何一个同学别无他样。
　　然而，话语落下的瞬间，空气中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沈建国端起茶几上的茶喝了一口，林静的笑微微僵住，随即又立即加深，用一种过于轻快的语气说：“是吗？那孩子...挺好的，听说好像是上了北方的大学。诶清沅，陈序今天咋没来啊？工作这么忙啊？”
　　“他在外地出差呢，让我替他给妈陪个不是。”
　　林静松了口气，抓住了两个女儿的手。
　　“看见你们两姐妹都过得好，妈的这颗心也算是放下啦。”

　　深夜，沈清淮抱着枕头，敲响了沈清沅的房门。
　　“姐，我今天想和你睡。”
　　沈清沅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挪出了身边的位置。黑暗中，两人并排躺着，
　　窗外的路灯的光晕透过窗帘，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沉默片刻后，沈清淮轻声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姐，我出事那天，周叙言是不是也在？”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猛的捅破了那层薄冰。
　　沈清沅的身体微不可查的绷紧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冗长的沉默让沈
　　清淮以为她睡着了。
　　良久，沈清沅用一种带着疲惫的声音回答：
　　“在。”
　　“不仅他在...”
　　她翻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中凝视着妹妹的侧脸，终于说出了那个被全家守护已久的秘密。
　　“把你从水里拼命救出来的人...”
　　“也是他。”

　　夜里，沈清淮和姐姐沈清沅并肩躺在幼时的床上。身侧姐姐的呼吸均匀绵长，她却睡得极不安稳。
　　恍惚间，她仿佛又站在了那条湍急的河边，水声哗哗作响，一个模糊的、清瘦的少年背影立在岸旁。她想要呼喊，喉咙却像被堵住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种混合着水汽的、令人窒息的心慌感紧紧攫住她。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在静夜里怦怦直跳，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她僵着身子不敢动弹，生怕吵醒身旁的姐姐，只能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任由那溺水般的心慌感在胸腔里慢慢平息。
　　那个梦，和姐姐那句“把你从水里救上来的——也是他”，像两股拧在一起的线，在她心头越缠越紧。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再次睡着的。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身旁的位置空了，只余下一点微凉的余温。窗外传来母亲在厨房准备早餐的细微响动。
　　姐姐已经走了。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莫名一空，仿佛最后一个能拉住她的人也不在了。她独自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从窗帘缝隙溜进来的那束光，光柱里尘埃飞舞。
　　几分钟后，她掀开被子起身。此刻的她异常清醒而平静，不需要再询问任何人。
　　她要知道答案。
　　沈清淮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面依旧保存着她少女时代的样子。
　　她径直走向书桌，打开了最底下的那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些高中时代的旧物。指尖拂过蒙尘的表面，翻出了一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
　　封面的第一页，写的是自己的名字，沈清淮。是她自己的字迹，她带着一丝急切的心情翻开，指尖快速掠过那些青涩的随笔，直到停在其中的某一页。
　　那一页，没有摘抄，没有随笔。
　　只写有三个字——
　　周叙言。
　　她记得这个名字，那个清瘦的，物理很好的男同学。可为什么......她的心跳会漏了一拍？为什么看着这个名字，胸口会泛起一阵空茫的酸涩？
　　就在这时，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飘落下一张折叠的纸。
　　她拾起来，展开。
　　那是一张物理竞赛的草稿纸，上面是另一种她完全不熟悉，却干净有力的字迹。清晰的，一遍又一遍的，写满了她的名字：
　　沈清淮沈清淮沈清淮......
　　她左手是写着他名字的笔记本，右手是写满她名字的草稿纸。
　　这两个名字，像失去了彼此钥匙的两把锁，静静的躺在她的手心里，锁住了一段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过往。
　　她静静的坐着，直到夕阳撒进了房间，撒到她的脸上。在箱子的最底层，沈清淮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那是一个黑色的U盘。
　　上面贴着白色的标签纸，标签纸上工整的写着两个字母。
　　S&Z
　　这是她的字迹。
　　沈清淮握着这个U盘，冰凉的触感却让她觉得掌心一片滚烫。
　　这里面，是她弄丢的青春。
　　和一个叫周叙言的男生。
　　她正要将U盘插入电脑，门外传来了母亲的脚步声。
　　“清淮，”母亲端着一盘水果推门而入，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手中的U盘，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在忙什么呢？吃点水果吧。”
　　沈清淮下意识地将握着U盘的手收到桌下：“没什么，就整理点旧东西。”
　　母亲没有离开，反而在书桌旁的旧沙发上坐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这些高中的东西，妈之前帮你收拾的时候就想扔了，又怕你哪天想起来会要找。”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过去的事，有些……忘了也挺好的，人总要向前看。”
　　那一刻，沈清淮清晰地感觉到，母亲话里有话。她不再催促，只是安静地陪着，直到沈清淮不得不暂时放下U盘，拿起一块苹果。
　　母亲这才露出一个放松些的笑容，又叮嘱了几句，才起身离开。
　　听着母亲的脚步声远去，沈清淮低头看向手中的U盘，感觉它比刚才更沉了。母亲的阻拦，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像在确认——这个U盘里，确实藏着他们都不想让她触碰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