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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初识秋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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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清晨,阳光还带着夏日的余温,透过香樟树的缝隙,在崭新的校园撒下斑驳的光点。
沈清淮背着双肩包跟在姐姐沈清沅的身后迈着小步走在校园中,炎热的夏季风徐徐的吹动着人行道旁的树,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一缕光线透过树叶照射在她的脸上,晃了她的眼,伸手去挡,却抓了个空。简单的马尾束起了长发,发丝随动作轻轻扬起,眉宇间藏着冬日雪花般的清冷,却在开口时迸发出向阳花般不服输的韧劲,矛盾又和谐。
“姐,你们学校好漂亮啊。”
“高一13班,教室在励志楼三楼,上楼左转第一间。”沈清禾转过头来,出声催促身后的沈清淮。“食堂二楼的盖饭最好吃,但要去早,不然得排很久的队。
“知道啦姐你都说过三遍啦。”沈清淮笑着挽着姐姐的手,语气中带着一丝俏皮与撒娇。面对着新的校园,沈清淮的眼里充满了好奇。
沈清沅停下叮嘱,转身看着妹妹青春洋溢的脸庞。
“清淮。”
“嗯?”
“这所学校很大,很漂亮,你会遇见很多人,发生很多...你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事。”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沈清淮现在无法理解的重量,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一句温柔的箴言。
沈清沅抬手理了理妹妹的衣领,动作轻柔。
“好好享受你的高中时代吧,它只有一次。
没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沈清淮用力的点了点头,将姐姐的话记在心里。
“好啦,我申请的第一个实习项目,今天下午有个线上面试。我得赶回去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可以吗?”
“好,你快去吧。”沈清淮接过自己的行李,“我都长这么大了,自己可以的。”
沈清沅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着她三年青春与秘密的校园,转身回到了车上,利落的关上了校门。
车子缓缓驶离校园。后视镜里,妹妹单薄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融入同样穿着校服的人群里,再也分辨不出。
沈清沅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沈家的两姐妹长得很像,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姐姐清沅清冷如兰,是名校法律系的研究生,今年刚刚毕业,理性自律,是爸妈眼中的骄傲和标杆;妹妹清淮温婉如菊,心思细腻敏感,总爱留意些风与云的小事常被父母叮嘱“要多向姐姐学习。”
沈清沅走后,她艰难的把行李箱和大包小包行李从门口拖进寝室一楼的大厅里,看到前方挤满了女孩子们的人头,有几个家长站在一旁等待。沈清淮将手里的行李放稳当,伸着头往里看,奈何人太多,一个字都看不见。
“你叫什么?”女孩的声音灵动婉转,满是鲜活气息。“我帮你看看。”
沈清淮转过身,看见一位笑颜如花的女孩正盯着她看。蓝白校服穿在她身上格外清爽,高高扎起的马尾衬得脖颈纤细修长,脸颊带着淡淡的红晕,眉眼间藏着未脱的青涩,像株迎着太阳生长的向日葵。
“沈清淮。”
女孩听了转过身去在公告栏上寻找着什么,指向了上面印着的“沈清淮”。
“在这呢。302,好巧,我们是同学诶,你是我在这个班认识的第一个人,我们还是一个寝室的。”女孩转过脸来笑盈盈的看着沈清淮。
“谢谢你。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沈清淮也笑了笑,回应着她。虽然她现在被行李摧残得有些许的狼狈。
“谢絮。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絮。”
“你的名字真好听。”
“谢谢你,你长的真漂亮。需要我帮忙吗?”谢絮看向沈清淮远处堆放的行李。沈清淮被夸的有些脸红同时又觉得有些尴尬。毕竟自己和对方还是第一次见面,不应该让人家帮忙的。但自己现在的处境,想要解决这堆行李可不是件易事,起码得来回三四趟。她在心里疯狂吐槽昨晚收拾行李时自己应该拦住妈妈的,脸上却堆着笑脸。
“这不太好吧...”
还没等沈清淮说完话,谢絮就已经拉起了沈清淮的行李箱,沈清淮受宠若惊赶紧跑上去说自己可以。谢絮却让她让开自己可以便带着那个硕大的行李箱一步一步走上了楼梯。沈清淮在原地懵逼了三秒,也带着一旁母亲装的大包小包跟了上去。
在谢絮的帮助下,沈清淮很快就收拾完了自己的东西。谢絮就住在自己的对床,两个女孩坐在床上气喘吁吁,看到对方又笑了。
她们一起回到了教室,到的时候班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教室里乱哄哄的。只有后排还有两个挨在一起的位置,虽然是前后桌,但如果换个位置两人就没办法再挨在一起了。
沈清淮像株慢热的含羞草,面对陌生人总带着胆怯,话少又拘谨。此刻她能依靠的只有面前这个和她相识还没超过三小时的女孩。沈清淮轻轻抓住了谢絮的衣角,什么都没说。
“啊?我还以为我们能坐同桌呢。他们都来的太早了吧,我觉得我们都来得挺早的了...没关系,前后桌也能坐的。”谢絮直接握住了沈清淮的手,带着他走了进去。
沈清淮坐在谢絮前面,她的同桌还没来,桌上却放着一个简约的纯黑书包。谢絮一落座便找沈清淮说话,这让她觉得没那么不自在。
没过一会,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停在桌旁,白色的校服短袖勾勒出他利落的肩线,身形清瘦却挺拔。他五官冷峻分明,眉骨高挺,眼睫纤长,墨色瞳仁沉默无波,周身透露着生人勿近的清冷气场。他低沉的嗓音传来“麻烦让一下。”
沈清淮反应过来,起身给他让了座位。直到坐下时脑袋里依旧晕乎乎的,谢絮喊了她几声都没有反应。
“清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谢絮担心的声音传进耳朵。
“没事没事,刚才走神了不好意思。”沈清淮说这话时偷偷用余光瞟了一眼旁边的男生。此刻他什么都没做,静静的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教室在三楼,刚好能看见临近学校的那条小吃街上人来人往。霓虹灯光,各种小吃摊的光亮映成一幅别样的画面。
“好了大家安静,欢迎大家加入明德这个大家庭,加入13班这个新集体。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叫周明远,下面的三年由我陪伴大家。为了让大家迅速熟悉对方,我们从一号同学开始,依次自我介绍一下,说说自己的名字和兴趣爱好,简单点也可以。”一个和蔼的中年男老师站上了讲台,他扶了扶眼镜,笑眯眯的看着下面的学生们。
讲台下面哀嚎一片,不少人因为自我介绍发出抗议。
“这不好吧老班,刚见面不带这么整的。”
不知道是哪个胆子大的男同学开口说了一句,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周文远依旧笑眯眯的。
“瞧你们,比我当年躲跑操还躲的凶。”周文远把教案往讲台上轻轻一放,笑意更深了“不贫这么多了,还得赶课呢。1号,是谁?”
班里安静了几秒,见没人说话周文远又再喊了一遍,才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等他说完自己的名字后又不再开口了,周文远走下了讲台走到这个男生旁边。
“都快比我高了,咋还这么害羞。以后你就是咱们班学习委员了,有没有信心带领全班同学一起进步?”
男同学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刚才叫起来时候没说这挂,旁边的同学们都在笑,周文远又继续接话。
“你可是咱班中考分数第一名,这职位必须是你的呀。”周文远贫嘴了两句。“好了好了,下一个,周叙言。”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传来,沈清淮扭过头,旁边的男生站了起来。
“我叫周叙言。”
他的声音清冽,像初春未化尽的溪水。起身时,他的手肘不经意间轻轻碰到了沈清淮立在笔袋里的黄色荧光笔。那只笔滚落到她摊开的笔记本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明黄色痕迹。
他的话语微微顿了一下,目光随之落在那一小片突兀的颜色上。
“周期的周,叙事的叙,言语的言。”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修长的手指,默然而迅速的将那只笔扶起,放回她的笔袋旁。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也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慌乱。
“请多指教。”
他坐下了,空气中,只留下那一抹小小的,明亮的黄,像某个秘密的序章,无声的印在了他们共用的那一方天地里。
伴随着笑声,一位又一位同学站起又坐下。班里一片其乐融融,沈清淮有时听到同学的自我介绍也会跟着偷偷笑一笑,轻松的氛围也让她原本对新环境有些紧张的心轻快了几分。很快便轮到自己,沈清淮随便应付了两句,也算过关了。
“谢絮。这名字好听啊,让我看看是哪个小美女。”周文远看了看名单,又往台下的学生堆里看了看。
谢絮站起身,自信又大方的对着大家嫣然一笑。唇边两个浅浅的酒窝衬得少女越发阳光明媚。
“大家好,我叫谢絮,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絮。”谢絮的指尖在课桌上敲了敲,声音清亮得像浸了冰的汽水,“之前在邻市读书,不爱背政治题,但数学成绩还算过得去,大题能得点步骤分。很高兴认识大家。”
底下传来偷笑的声音,谢絮弯着眼睛又补了一句,“对了,我书包里还有三盒蓝莓奶糖,等下分给你们吃,以后借作业可别吝啬啊。”
周文远无奈的敲了敲黑板,谢絮吐了下舌头,坐了下来。
谢絮刚想把包里的糖拿出来,就感觉自己的肩膀被后面的人碰了碰,转过脸,程磊正看着她。
“给我吃一颗呗小柳絮。”男生说话的调子欠欠的。
“哪有伸手要的。还有,谁让你这么叫我了。”谢絮回怼了两句,将手里的糖先给了坐在前面沈清淮,又多抓了两颗让她给自己的同桌。
沈清淮接过,看了看一旁的男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刚刚谢絮自我介绍的时候她听到了他低低的笑声。
“谢絮给你的。”少女的声音撞在空气里,带着点刚拆过奶糖的甜软。沈清淮着糖纸的指尖紧了紧,把那枚裹着蓝莓纹的糖往旁边推了推,推到周叙言的书桌上。
周叙言淡淡抬眼扫了沈清淮一眼,声音淡的像水。
“不用。”
沈清淮攥着糖的手松了松,听见后排的谢絮又在偷偷笑,耳朵尖有点发烫,低头把来学校唯一带的一本书翻得哗哗作响。
“谢谢。”
来到新学校的第一个夜晚,沈清淮失眠了。她还是第一次住宿,从小到大都是走读的她,完全无法适应寝室里窄小的床。
想妈妈了。
新生军训第一天,沈清淮换上学校统一发的迷彩服,站在寝室里的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布料有点硬,裹在身上总觉得很局促,她把略宽的袖口往手腕处叠了叠,露出细白的小臂。帽檐压的低低的,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抿得紧紧的唇。指尖碰到自己别在胸前的名牌,字是自己写的,笔锋软,跟这身利落的迷彩服待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谢絮正在一旁往脖子上慌忙的抹着防晒霜,抽空看了看沈清淮,
看见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特别美。好啦你弄好了吗我们快去吃早饭吧,一会来不及了只能饿肚子了那我可受不了,”
“好。”
两个女孩前后脚出了宿舍楼,现在学校里只有高一和高三的学生在里面,高三的提前开学,高一的来军训。这个点高三年级的早读已经开始了,校园里到处都是穿着迷彩服的学生们。
来到食堂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早餐了。谢絮哭丧这个脸,拉着沈清淮的手,排在唯一一队还有阿姨在卖的窗口。站定之后,谢絮四处张望着想看看窗口还有什么没卖完,结果刚排到前面的两个男同学阿姨就收摊了,大声往外喊让后面的同学明天早点来。
“不要啊...我还说能吃点热乎的呢,早说就该起早两分钟了。”
沈清淮笑了笑,对谢絮说,
“没关系。我们去小卖部买个面包吃吧,那里应该还没有关门。”
“也只能这样了,我咋这么惨啊才上高中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
沈清淮拉着谢絮两人又去了小卖部,买了两个没有夹心的面包和一瓶水,又紧赶慢赶的跑到了操场上。
操场上已经有了不少人,教官还没来。她们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开始吃今天的第一顿饭。面包又干又硬,如果没有这瓶水,沈清淮估计就要交代在这了。
军训开始,两个班一个方队,大家都还是斗志满满的样子,对着教官笑嘻嘻的开着玩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会经历什么。
才军训到第三天,谢絮就坚持不住了。她打了电话给家里,家里人以生病的理由给她请了假。
下午两点,日头最毒的时候。学校害怕这帮孩子每天都这么在太阳底下练会出事,特意邀请了县里的红十字会来到学校里教授学生急救与护理知识。
“下面进行伤员包扎训练,两人一组,一个模拟左前臂受伤,另一个负责给他包扎。按顺序组队,前后自动成组,立刻执行。十五分钟之后我来检查成果。”
命令如山,队伍里一阵骚动。沈清淮立在原地,回头看去。她个子不算高,站在第一排,只能和后面的同学组成队。斜后方的女生怯怯淡的跑上来问她能不能换个位置,她想和自己的好朋友一组。从进学校以来沈清淮唯一熟悉的只要谢絮一个人,现在这个情况她也不好拒绝对方。
沈清淮跟她换了位置,女孩子开心的跟她道了很多遍谢,沈清淮只是笑笑。
沈清淮四处张望着,想看看哪个女孩子还没有搭档。不幸的是,大多数人都已经组好队。下意识的回头,视线恰好撞上了站在身后的周叙言。空气似乎凝滞了半秒钟。作为同桌,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此刻却被这道命运无形的拉在一起。
她无措的抿抿唇,先挪步到旁边的空地上。周叙言默默跟上,两人之间一直隔着一臂的安全距离。
“你当伤员,还是救护员?”周叙言开口,声音平淡的像是在问今天的作业,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
“救护员吧。”沈清淮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她无法想象自己躺在地上,让这个清冷同桌给她包扎伤口。
步骤看似简单,操作起来却困难重重。她必须靠得近一些,才能将三角巾从他手臂下方穿过。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混着阳光曝晒后的味道,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周叙言的鼻尖。她的指尖因为紧张和生疏,偶尔会不小心擦过他手臂的皮肤,那触感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扰动。每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让她像被烫到一样,动作微微一滞,然后更加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他的手臂,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实验。
周叙言则完全像一尊配合教学的雕塑。他伸直着手臂,目光落在远处操场的旗杆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只是沉默地履行着他“模拟伤员”的职责。
终于,一个松垮垮、甚至有些歪斜的结打好了。沈清淮刚松了口气,教官严厉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这打的什么结?松成这样,血早就流光了!重来!”教官皱着眉头,手指点了点周叙言,“你,给她示范一次标准的!”
气氛瞬间更加尴尬。
沈清淮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默默低下头。周叙言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将手臂上那不成形的三角巾解开递还给她,然后伸手拿过一条新的。
这一次,主导权交换。
周叙言的动作与他的人一样,冷静、精准、高效。三角巾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筋骨,每一个折叠、每一次缠绕都恰到好处,稳定而迅速。他全程目视自己的操作,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交流,指尖规避开任何可能的接触,完美地完成了包扎,也完美地维持着那种疏离感。
“看到了吗?就要这个标准!”教官满意地点点头,终于放过了他们。
训练继续,两人迅速分开,回归到各自的队列中,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被迫的交集从未发生。没有对话,没有眼神,只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那一丝混合着尴尬和陌生的气息。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接触。生硬,笨拙,纯粹出于指令,与风月无关。
五天的军训一晃眼就过去,时间来到最后一天晚上。各个方队坐在属于各自的区域,教官们有序的组织着各方队的才艺表演。沈清淮坐在同学中间,几天过来,她已经认识了不少同学。大家都是很真诚的人,这让她感到很幸福。
在大家集体唱完几首歌后,平时严厉的教官拿出了蓝牙小音响,让同学们自己上来拉歌。班里不缺有才艺的人,有的唱歌有的跳舞,一阵一阵的起哄声把想现场的气氛搞得暖烘烘的。
沈清淮正和周围的女生小声说笑,突然一声格外响亮的起哄声从对面炸开。
“来一个沈清淮!初中文艺委员不能输!”
“对啊,《阳光总在风雨后》来一个!”
沈清淮愕然的抬起头,看见是以陆子谦为首的几个初中同学正在对面嬉笑着起哄。
绕成一个圈的同学们全都转过脸来看着沈清淮。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弄的措手不及,红晕染上脸颊,这几个同学初中时关系还算不错,没想到高中时候分到了隔壁班,还成为了一个连队。
同学们反应过来,纷纷跟着陆子谦起着哄。起哄声一旦开始便很难停下。沈清淮连忙摆手拒绝,她的拒绝反而使得那帮老同学更来劲,声音越来越大。她被困在中间,进退两难。
此时,站在人群最外围,依靠在一棵老槐树下的周叙言被这阵骚动吸引了目光。他站在这里原本只是为了图个清净,远远避开了那热闹的中心。他的视线淡淡的扫过了喧闹的人群,然后停在了那个被围在中央,略显窘迫的女孩身上。
他看到沈清淮在一众同学的起哄声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她用手撑了一下地面站起身来,独自一人从人群中站到了中央。
那一刻很奇妙,周围的喧嚣仿佛被她按下了静音键。她没有看那些起哄的同学,只是微微低着头,一步步走向场地中央那被灯光包围的空地。她的背影在跳跃的灯光映照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沈清淮走到中央,接着笑着接过了教官手里的话筒,声音透过音响传了出来,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紧张和微喘:“那我就唱一小段《追光者》吧。”
底下响起了不绝于耳的掌声,像是在给她鼓励。没有伴奏,沈清淮清唱了起来。
“如果说你是海上的烟火
我是浪花的泡沫
某一刻你的光照亮了我”
她的声音清澈,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意外的抓人。不像某些同学吼的声嘶力竭,她的歌声却是柔软的,像是在讲述一个故事。操场上的灯光像是给她渡上了一层金光,她微微眯着眼,像是沉浸在歌词的回忆里。
周叙言靠在树干上,身影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他手里握着的一片刚从地上捡起的槐树叶子,无意识的捻着。他以为自己会觉得这场景无聊又吵闹,准备随时离开。
但是,他没有。
他的目光穿过晃动的人群,精准的落在她的身上。他总是习惯于分析,评判的大脑,此刻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听着那不算完美却足够真诚的歌声,看着她那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和那被灯光勾勒出的,微微颤动的睫毛。
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那不是欣赏,也不是感动,更像是一种...被某种真实的,柔软的瞬间所击中的怔忪。
“我可以跟在你身后
像影子追着光梦游
我可以等在这路口
不管你会不会经过”
他听到她唱到副歌时,仿佛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抬起头,对上了那群初中同学鼓励和怀念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怯,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
那一刻,周叙言捻着叶子的手停了下来。
他忽然觉得,那群起哄的人,包括那个叫陆子谦的男生,都有些碍眼。
歌声落下,掌声和口哨声雷动,沈清淮像是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飞快的鞠了一个躬,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位置。
周叙言仍然站在阴影里,许久未动。直到人群开始散去,他才垂下眼,将手中那片已经被揉捻的不成样子的树叶,轻轻的丢在了地上,转身悄无声息的走了。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也从未,那样专注的聆听过。
周一的清晨,13班的教室里流淌着闲散的气息。早读课尚未开始,稀疏几个学生散落在座位上。
周叙言趴在靠窗的位置,与其说是沉睡,不如说他给自己圈出了一块安静的地方。他能听到周围一切的声音,椅子的拖动声,后排谢絮和程磊的拌嘴声,包括沈清淮一步步靠近的脚步声。他维持着呼吸,没有动。
军训结束,谢絮也回来了,周围的同学都被晒得黑了几个度。沈清淮早上进教室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谢絮转过身嘲笑程磊,两人拌嘴的模样。
“清淮,你终于来了。”
沈清淮微微笑着,眼尾浅痣嵌在冷白的皮肤上,晒粉的鼻尖沾了点晨雾的润,眼睫垂落时像片轻晃的云。
沈清淮不知道身后这两位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悉的。
“嗯呢,絮絮别闹人家了。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早读课都还没上呢?”
“你听听人家沈清淮,这才是淑女的样,哪有淑女像你这样的?”
谢絮身后的程磊咋咋呼呼的叫着,谢絮转过去又用眼神威胁了他一下,程磊只好闭嘴,
“我妈非要送我来,怕我耽误了上课,我好说歹说都不管用。”谢絮哭唧唧的看着沈清淮。
“好吧。”沈清淮从书包里掏出两瓶蓝莓酸奶,其中一瓶递到了谢絮面前。“喏,给你。我早上去小卖部买的。”
谢絮眼睛一亮,指尖勾住酸奶瓶身晃了晃:“还是你最懂我!”
沈清淮迅速转过身看了一眼一旁的周叙言,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糅合了轻微的责备与温柔安抚的语气,迅速的对谢絮说:
“絮絮,小声点——”
她的声音在这里有一个及其短暂的停顿,仿佛在寻找最恰当的措辞。然后,那句清晰而明确的话,轻轻的落了下来。
“他在休息。”
他在休息。
不是“大家”在休息,也不是笼统的“需要安静”。这三个字,精确的指向了他,周叙言。
就在这一刹那,他低垂的,浓密的眼睫,无法自控的轻轻颤动了一下。那颤动轻微的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却清晰的照出他内心被搅动的涟漪。
学校里给新同学们发了新书,高二的学生也陆陆续续到校。天气已经不算炎热,甚至有部分同学已经穿上了薄款的长袖。上高中以来,沈清淮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学习上花费的时间变得更多,高中的课程又难有多,花费的精力也和初中时完全不能相比。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高一(13)班的教室,在并排的课桌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空气中还残留着夏末的余温,电风扇在头顶不知疲倦地转着。
沈清淮和周叙言作为新同桌,中间总是隔着一段不算太远的距离。她正低头认真誊写英语笔记,右手手肘不小心越界,轻轻碰到了他放在桌上的左臂。
她像被微弱的电流触到,迅速缩回,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薄红,低声道:“对不起。”
沈清淮本就比较内向的性子,中考完的暑假里,听从前的朋友聊起高中,那些对新校园的憧憬到最后,总会落到对新环境的恐慌里。此刻面对这个冷着脸的同桌,她攥着笔的指节都微微蜷了起来,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周叙言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视线仍停留在摊开的物理竞赛题集上,只是喉结微动,发出一个轻不可闻的“嗯”声,算是回应。然而,他原本自然舒展放在桌上的左臂,却默默地往里收了几分,为她留出了更宽敞的、不会再次发生触碰的余地。
“程磊!你踢到我椅子了!” 后座传来谢絮带着恼意的控诉。
“谁让你把书包放那么靠外,占了我大半地盘!” 程磊的声音洪亮,带着体育生特有的直率和不耐烦。他正烦躁地抓着一头短发,对着面前的数学卷子运气。
“你简直不可理喻!” 谢絮气得转过头,目光扫过前座安静的两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伸手轻轻戳了戳沈清淮的后背,“清淮,这道数学题你听懂了吗?程磊他根本讲不明白!”
沈清淮被她戳得转过身,接过练习册。周叙言依旧垂着眼看自己的书,仿佛置身事外,但翻页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程磊像是找到了救兵,直接把脑袋凑过来,下巴几乎要搁到周叙言的桌角:“就是啊,叙言,你肯定懂,你给她讲!我跟她说不通!” 他语气里带着对同桌智商的绝对信任,以及对谢絮“笨”的无奈。
周叙言终于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一眼那本被递到眼前的练习册,没有接,只是目光转向程磊,平静无波地开口:“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程磊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噎住,瞪大了眼睛,一脸“你还是不是兄弟”的憋屈表情。
谢絮立刻冲程磊做了个鬼脸,转而挽住沈清淮的胳膊,小声抱怨:“你看他们,一个闷得像块石头,一个吵得像只麻雀!”
沈清淮被她逗得抿嘴一笑,下意识地朝身旁的周叙言瞥了一眼。他不知何时已重新低下头,额前细碎的黑发遮住了部分眉眼,专注的神情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她心头莫名一跳,慌忙收回视线。
也就在她转回头的那一刻,周叙言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极快地掠过她泛红的耳尖,随即又敛下,唯有握着笔的指尖,微微收紧了些。
程磊看着这两个仿佛在演默剧的前桌,又看看身旁气鼓鼓的谢絮,哀叹一声,任命地重新抓起了笔:“行了行了,我再给你讲最后一遍!”
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耐心,“这次你给我认真听好,要是再不会……”
“要是再不会怎样?”谢絮不服气地扬起下巴,眼睛瞪得圆圆的。
程磊看着她这副样子,到嘴边的狠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他摸了摸鼻子,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那就讲到你会为止。”
话音落下,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前座的周叙言依旧垂眸看着书,嘴角却几不可见地牵动了一下。而沈清淮已经转回身,低头假装整理笔记,唇角悄悄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格外清晰,混着少年认命的讲解声,和少女偶尔不满的嘟囔,在午后的教室里交织成一片。阳光缓缓移动,将四个人的影子悄悄拉近。
就在这时,下课铃声清脆地响起,打破了教室里的静谧。
谢絮立刻把数学书一推,挽住沈清淮的手臂:“清淮,我们快去食堂吧,今天有小炒肉!”
“好。”沈清淮微笑着点头,开始收拾文具。
后座的程磊听见,立刻站起身,胳膊很自然地搭在周叙言肩上:“喂,你俩去吃饭都不叫我们?太不够意思了吧!”
周叙言整理书本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推开他。
谢絮回头瞪了程磊一眼:“女生一起去吃饭,你凑什么热闹?”
“食堂又不是你家的。”程磊笑嘻嘻地反驳,然后用力拍了拍周叙言的肩膀,“叙言也去,对吧?”
全班都知道周叙言从不参与这种集体活动,谢絮正要开口嘲讽,却听见一个清淡的声音:
“嗯。”
周叙言已经收拾好书包站起身,目光不经意地从沈清淮脸上掠过。
这下连程磊都愣住了,他本来只是开玩笑,没想到周叙言真的会答应。
“走吧。”周叙言率先朝教室门口走去,背影依然挺拔清冷。
程磊立刻反应过来,笑着推了推还在发愣的谢絮:“还愣着干什么?再不去小炒肉要卖完了!”
谢絮这才回过神,拉着沈清淮跟上,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清淮悄悄抬眼,望着前方那个清隽的背影,心跳不知不觉间快了几分。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将四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青春的记忆里定格成永恒的画面。
午后的食堂人声鼎沸。四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沈清淮小口吃着饭,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对面的周叙言。他吃饭的姿态很端正,速度不慢,却丝毫不显粗鲁。
忽然,一片葱花从她的餐盘边掉落,正好落在周叙言干净的袖口上。
“对不起!”沈清淮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拂掉,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衣袖的瞬间猛地停住,僵在半空。
几乎在同一时刻,周叙言也微微向后避开了半分。
两人的动作都顿住了。沈清淮的脸颊瞬间染上薄红,不知所措地收回手。周叙言垂眸,看着袖口那点碍眼的绿色,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卫生纸,精准的将那片葱花包裹好,将卫生纸折好放在餐桌一旁准备一会儿随着剩菜一起扔掉。
“没事。”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沈清淮更加窘迫。
坐在旁边的程磊看着这一幕,刚要咧嘴笑,就被谢絮在桌下轻轻踢了一脚,及时制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调侃。
回去的路上,沈清淮还因刚才的失态而有些走神。周叙言默不作声地走在她身侧稍靠前的位置,仿佛在无形中为她隔开走廊上穿梭的人流。
刚到教学楼下的香樟大道,班长就抱着表格匆匆赶来。
“正找你们呢!”班长把报名表递过来,“运动会项目,大家都看看。”
程磊立刻接过,快速扫了一眼:“4x100米和4x400米接力,我和叙言上。”他说着看向周叙言,“三千米你也没问题吧?”
周叙言的目光在表格上停留一瞬,淡淡应道:“嗯。”
这声应答很轻,却让沈清淮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她想起他平时在操场跑步时清瘦却挺拔的身影。
这时班长的目光转向她:“沈清淮,语文老师说你文笔很好,运动会检录处的加油稿和举班牌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加油稿可能需要提前去现场写。”
“好。”沈清淮轻声应下。
她话音刚落,身旁就响起周叙言平静无波的声音:
“我那天下午没项目,早上可以去帮忙。”
沈清淮诧异地转头看他。连程磊都愣了一下——周叙言的三千米明明在第二天下午。
周叙言却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远处的梧桐树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阳光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是抽走了周叙言维持一整晚的精力。回到寝室,他快速洗漱完毕,便躺在了床上。室友们还在低声讨论着今天球场上哪个班的学长又投进了几枚三分,声音像隔着一层水,模糊地传来。他面朝墙壁,合着眼,呼吸平稳,仿佛已经入睡。
可他的内心,却远没有表面这般平静。
黑暗中,白天的那一幕不受控制地反复上演——当班长说出“需要人帮忙写加油稿”时,那句“我可以去帮忙”几乎是脱口而出。
一个冷静的声音立刻在他脑海里响起:你从来不管这种闲事。
是啊,他向来觉得集体活动麻烦,能避则避。
可另一个更细微的声音辩解着:那天下午你确实没事。
下一秒就被自己反驳:没事不代表就要去。图书馆不够安静吗?新到的竞赛题集不够有挑战吗?
推理陷入了死胡同。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
就在这时,下铺的室友用笔轻轻敲了敲床沿,低声问:“叙言,睡了吗?这道物理题的第二种解法,你刚才说的是用能量守恒还是动量守恒?”
若是平时,他会清晰地给出答案。但此刻,他发现自己竟然需要费力地回想晚自习讨论的内容——他的思绪被另一件事完全占据了。
“动量守恒。”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回答了室友的问题,随即补充道,“我有点累了。”
这句话成功阻止了后续的讨论。寝室重新安静下来,只余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
这短暂的被打断,却像一道闪电,照亮了他混乱思绪的某个角落,让他迷糊的大脑又清醒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当班长提到“沈清淮”名字的瞬间,他的注意力就已经从周遭的一切抽离了。
那个冷静的声音又在说:你只是觉得她一个女生做这些太辛苦。
可这次,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地打断:班上其他女生找你帮忙时,你怎么从来没这么想过?
这个反问让他心头一震。
他不是同情心泛滥。
他不是热爱集体。
他只是……无法想象那个空荡荡的检录处里,只有她一个人低头写字的画面。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悸动。
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指尖触碰到微凉的床单。他记得白天她碰到他手臂时,那瞬间传来的、微乎其微的暖意。
周叙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脸埋进带着肥皂清香的枕头里。
他最终还是没承认那个真正的原因。
自己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才认识半个月的人。
他只清楚的知道——
当那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沈清淮听到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时间在笔尖与试卷的摩擦声中悄然滑过,转眼就到了运动会前夕。
这些天,放学后的操场总是格外热闹。谢絮果然拉着沈清淮来练习八百米。而程磊也总会"恰好"出现在跑道旁,美其名曰"监督"周叙言训练三千米。
"喂,谢絮你跑快点!"程磊双手叉腰站在跑道边,"你这速度,运动会那天怕是最后一个了!"
谢絮气喘吁吁地跑过,狠狠瞪他一眼:"要你管!"
沈清淮站在终点处等着好友,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跑道上那个清瘦的身影。周叙言跑步的姿势很好看,每一步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额前的黑发被风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当她第三次不自觉地望向他时,周叙言正好跑过她面前。他的目光与她短暂相接,随即自然地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但沈清淮分明看见,他原本平稳的呼吸似乎乱了一瞬。
"看什么呢?"谢絮终于跑到终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了然地笑了,"哦——在看某位学霸跑步啊。"
沈清淮慌忙收回视线,脸颊微热:"别胡说。"
另一边,程磊凑到刚跑完步的周叙言身边,递过一瓶水,压低声音:"我说,你刚才是不是故意放慢速度了?"
周叙言接过水瓶,面无表情地拧开:"没有。"
"得了吧,"程磊笑得意味深长,"平时训练可没见你这么在意路过的人。"
周叙言喝水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接话。
这天下午,沈清淮被体育委员叫去帮忙清点运动器材。当她抱着几盒号码布从器材室出来时,正好遇见从操场训练回来的周叙言。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看到她怀里摞得高高的纸盒,脚步不着痕迹地转了个方向。
"要帮忙吗?"他的声音依旧平淡。
沈清淮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自然地接过最上面的两个盒子。动作间,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两人都微微一怔。
"谢谢。"她轻声说,感觉被他碰过的地方微微发烫。
"顺路。"他简短地回答,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并肩走在被夕阳染红的林荫道上。
这一刻的宁静被远处传来的声音打破——
"程磊!你把我水杯放哪儿了?"谢絮的声音由远及近。
"不就放在你书包旁边吗?这都找不到!"程磊的回应紧随其后。
沈清淮忍不住笑了。周叙言看着她弯起的唇角,目光柔和了一瞬。
运动会前的日子,就在这样细碎而温暖的片段中悄然流逝。每个人都怀着各自的心事,期待着这场即将到来的青春盛宴。
运动会当天,果然是个碧空如洗的好天气。朝阳金灿灿地照着操场,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塑胶跑道被晒暖后的独特气息。各班的方阵已在跑道尽头列队等候,喧闹的人声与广播里激昂的进行曲交织在一起,氛围热烈。
13班的队伍里,沈清淮站在女生队列的前排。她穿着统一的班服,白衣黑裙,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脖颈,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她手里紧握着班级名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周叙言作为男生队列的排头,就站在她斜后方。他身姿挺拔,同样是白衣黑裤,穿在他身上却格外清隽。他的目光平视前方,看似专注,余光却总能捕捉到前方那个略显紧张的身影。
“别紧张。”一个极低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轻得几乎要被音乐淹没。
沈清淮脊背微微一僵,随即反应过来是周叙言。她没有回头,只是握着名牌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力道。一股奇异的安心感悄然蔓延。
很快,轮到13班入场。沈清淮深吸一口气,举起名牌,迈步走上跑道。阳光有些刺眼,她努力保持着标准的微笑和步伐。
就在这时,她感觉手中的木质名牌被一股沉稳的力道轻轻向上一托。
是周叙言。他跟在她侧后方半步的距离,右手看似自然地随着步伐摆动,却在无人注意的瞬间,用指尖不着痕迹地帮她把有些歪斜的名牌扶正了。
那个动作快得如同错觉,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淡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可沈清淮的心脏却猛地一跳,手心里刚刚消散的汗意又冒了出来。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微凉的触感。
走过主席台时,全班喊出口号,声音震天。在这片喧腾中,他们之间却仿佛有一个无声的结界。她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存在,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稳定地落在她的身后。
开幕式结束后,各班回到指定区域。沈清淮刚坐下,一瓶矿泉水就递到了她面前。
周叙言站在她座位旁边,目光看着远处正在准备的百米运动员,语气平常:“多了一瓶。”
没等她道谢,程磊洪亮的声音就插了进来:“哟,叙言,我的水呢?我也渴了啊!”他笑嘻嘻地揽住周叙言的肩膀,眼神在沈清淮和他之间来回扫视。
谢絮立刻过来解围,一把拉过程磊:“就你话多!渴了自己不会去买吗?”她说着,对沈清淮眨了眨眼。
周叙言没有理会程磊的调侃,只是对沈清淮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便转身走向运动员检录处。他的三千米在下午,现在要去帮忙——履行他那个“莫名其妙”许下的承诺。
沈清淮握着那瓶水,冰凉的触感却让她觉得掌心滚烫。她看着他和程磊并肩走远的背影,阳光下,他清瘦的背影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暖意。
上午的比赛项目陆续开始,操场上的气氛愈发火热。按照约定,沈清淮和周叙言来到了设在运动员检录处侧下方的投稿处。这里堆着一沓沓空白的加油稿纸和几盒笔,相对喧闹的赛场,算是个安静的角落。
沈清淮铺开稿纸,拿起笔,开始认真书写。周叙言则坐在她对面,负责将写好的稿子分类整理。起初,两人之间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
过了一会儿,周叙言推开一叠杂乱无章、字迹潦草的稿件,微微蹙眉。这些稿件显然不符合广播站的要求。他抬眼,看到沈清淮正抿着唇,一丝不苟地写着,字迹清秀工整。阳光透过遮阳棚的缝隙,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
他沉默地拿起一叠新稿纸,也开始动笔。他不是在写,而是在筛选和润色。他将那些字迹难以辨认或语句不通的稿子快速浏览一遍,然后用简洁准确的语言重新誊抄在干净的纸上,效率极高。
沈清淮偶尔抬头,看到他专注的侧脸和笔下流畅的字迹,心里微微一动。他做起事来,总是这样冷静而高效。
“给你。”周叙言将一叠他重新整理好的、字迹清晰的稿子推到她面前,“这些可以直接交了。”
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出神。沈清淮接过稿子,发现他甚至细心地按照项目类别做了简单的归类。
“谢谢。”她轻声说。
“不用。”他应道,目光掠过她因低头而滑落颊边的一缕碎发,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最终却只是重新拿起了一叠新的杂乱稿件,“继续吧。”
下午,当灼人的日头开始偏西,男子三千米的比赛即将开始。周叙言已经站在了起跑线前,做着简单的热身。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投稿处的方向。
沈清淮和谢絮站在一起。当发令枪响,运动员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时,周围的加油声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音量。谢絮激动地拉着沈清淮的手臂,指着程磊大喊:“快看!程磊冲在前面!”
沈清淮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清瘦的身影。周叙言没有在一开始就争夺领先位置,他按照自己的节奏,稳定地跑在队伍的中段。他的呼吸平稳,步伐坚定,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比赛过半,体能的极限开始考验着每一位运动员。周叙言的额发已被汗水浸湿,脸色也有些发白,但他的节奏依旧没有乱。
当他又一次跑过沈清淮所在的区域时,一直沉默注视着他的沈清淮,忽然往前走了几步,靠近跑道边缘。在他经过她面前的瞬间,她鼓起勇气,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
“周叙言,加油!”
她的声音混在震耳欲聋的呐喊中,其实并不突出。但周叙言却在那一刹那,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目光倏地转向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他甚至几不可查地对她微一颔首,随即重新目视前方,专注比赛。
就是这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回应,让沈清淮的心跳骤然失序。她站在原地,看着他逐渐跑远的背影,感觉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最后冲刺的阶段,周叙言开始加速。他超越了一个又一个对手,最终以第二名的成绩冲过了终点线。
冲过终点后,他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不断从下颌滴落。程磊拿了第四,已经恢复了些元气,跑过来用力拍他的背:“可以啊叙言!深藏不露!”
周叙言勉强直起身,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再次精准地找到了那个穿着黑裙子的身影。
沈清淮也正望着他,隔着喧闹的人海,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她看到他因运动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比平时更加明亮的眼睛。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看着她。
她也什么都没有说。
晚自习下课铃响后,沈清淮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到了一楼楼梯旁的公用电话亭。这是个用玻璃隔出的小小空间,里面只有一部橘红色的座机。她拿起座机,熟练地拨通了姐姐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长长的“嘟——”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靠在玻璃隔板上,目光无意识地望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走廊。
“喂?”姐姐沈清沅的声音终于从听筒里传来,沈清沅仿佛在跟朋友聚会,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一旁有女孩们的笑声。
“姐,是我。”沈清淮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你旁边有人吗?”
“等一下。”沈清沅那边传来脚步声和关门声,背景音安静下来,“好了,现在可以说了。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沈清淮用手指绕着电话线,“就是今天运动会,我们班走方阵的时候,班牌有点歪了。我们班有个男生……他在后面悄悄帮我扶正了。”
她说得很轻,电话亭的玻璃上映出她自己微微发红的脸。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然后传来沈清沅带着笑意的声音:“这么细心啊。”
“嗯。”沈清淮继续说着,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后来在投稿处,他还帮我整理了好多乱七八糟的稿子。下午跳高前,看我还有号码布没整理完,就全都接过去整理好了。”她的语气里带着单纯的困惑,“姐,你说他是不是……最近变得爱帮助同学了?”
沈清沅在那头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温暖的揶揄:“可能吧。不过……他以前也这样吗?”
“以前?”沈清淮愣了一下,仔细回想,“好像……没有。”
“那可能就是突然想通了吧。”沈清沅的声音里含着宠溺的笑意,却没有点破什么,“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好事。”
玻璃电话亭外,有个女生走过来,站在外面示意自己在等电话。沈清淮点点头,对着话筒小声说:“姐,有人要打电话,我先挂了。”
“好,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沈清淮拔出电话卡,推开电话亭的玻璃门。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还在想着姐姐的话。
“他以前也这样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但她只是觉得今晚的月色很好,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起来,并没有深究这涟漪从何而来。
而在电话那头,沈清沅放下话筒,对朋友笑了笑:“我妹妹,来说运动会的事。”
她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灯火,想起妹妹刚才语气里那份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不由微微一笑。
青春的心事,总是这样——当事人懵懂不知,旁观者却已看得分明。-
运动会最后一天的闭幕式上,阳光正好,整个操场都沐浴在金色的余晖里。
校长在主席台上宣布团体总分排名,当念到"高一(13)班,第三名"时,全班都欢呼起来。程磊兴奋地揽住周叙言的肩膀:"走,领奖去!"
沈清淮和谢絮站在班级队伍的前排,看着周叙言和程磊一前一后走上主席台。周叙言依旧是一副清冷的样子,但在接过奖状的那一刻,沈清淮看见他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个很浅的弧度。
"没想到周叙言也会笑啊。"谢絮在她耳边小声说。
沈清淮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看着台上那个身影。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手里的奖状映得发亮。
闭幕式结束后,程磊抱着奖状兴冲冲地跑过来:"走走走,说好的庆祝,今天谁都别想跑!"
四人一起走出校门,在附近找了家装修温馨的小餐馆。店面不大,但很干净,墙上贴着暖黄色的壁纸,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盏小台灯。
"我要饿死了!"程磊一坐下就拿起菜单,"先来四碗米饭!"
"瞧你这点出息。"谢絮白了他一眼,凑过去和他一起看菜单,"我要吃糖醋排骨。"
周叙言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沈清淮则小口喝着服务员刚端上来的大麦茶。暖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
点完菜后,程磊又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起今天接力赛的惊险过程:"你们是没看见,当时我都以为要输了,结果叙言最后一棒直接超了两个!"
"是啊,"谢絮附和道,"清淮你是没看见,周叙言跑步的样子还挺帅的。"
沈清淮正低头喝茶,听到这话差点呛到。她偷偷抬眼,发现周叙言也在看她,两人目光一触即分,都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
这时,一个年轻的服务员笑着走过来:"同学们,我们店最近在搞活动,情侣可以免费获得一份我们特制的双色冰淇淋,要参加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
程磊最先反应过来,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哈,情侣?你说他们俩?"他指着周叙言和沈清淮。
沈清淮的脸一下子红透了,慌乱地摆手:"不是的,我们不是......"
周叙言轻咳一声,耳根微微发红,但还是保持着表面的镇定:"我们是同学。"
服务员这才意识到自己闹了乌龙,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看你们坐在一起很般配,就误会了。"
这句"很般配"让气氛更加尴尬了。谢絮在桌下狠狠踩了程磊一脚,示意他别笑了。
"不过..."服务员为了缓解尴尬,又笑着说,"如果是四位一起来的,我们可以送一份水果拼盘。"
"这个好!"程磊立刻接话,"我们要水果拼盘!"
等服务员走后,程磊还在憋笑,被谢絮瞪了一眼才收敛。周叙言低头整理着餐具,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沈清淮则一直盯着自己的茶杯,好像能从茶水里看出花来。
好在菜很快就上来了,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程磊又开始讲起运动会的趣事,渐渐地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这个辣子鸡丁很好吃,"周叙言突然开口,很自然地将转盘转到沈清淮面前,"要尝尝吗?"
这个举动让其他三人都愣了一下。周叙言从来不是会主动照顾别人的性格。
沈清淮小声道谢,夹了一小块鸡肉。其实她不太能吃辣,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要尝一尝他推荐的菜。
"怎么样?"周叙言看着她。
"很好吃。"她被辣得眼角泛泪,却还是点点头。
周叙言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默默将她的茶杯满上。
这顿饭吃了很久,直到窗外天色完全暗下来。结账时,程磊抢着付了钱:"说好我请客的!"
走出餐馆,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街灯已经亮起,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我和谢絮顺路,我们先走啦。"程磊朝周叙言使了个眼色,拉着谢絮就要走。
谢絮会意地朝沈清淮眨眨眼:"明天见!"
等他们走远,周叙言才转向沈清淮:"你呢?"
"我坐公交回去。"沈清淮指了指不远处的公交站。
周叙言沉默了一下,夜色中他的侧脸显得有些柔和:"我也要去那个方向,正好顺路。"
沈清淮有些意外,她记得周叙言家并不在那个方向。但看着他平静的表情,她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在傍晚的街道上,初秋的晚风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脚步声在夜色中轻轻回响。
走到公交站时,正好来了一辆车。沈清淮上车前,回头对周叙言说:"谢谢你...今天的辣子鸡丁很好吃。"
"下次可以点不辣的。"周叙言轻声说,目送着她上车。
公交车缓缓启动,沈清淮透过车窗,看见周叙言还站在原地,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直到车子转弯,再也看不见了,他才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时序悄然滑入深秋。
窗外的法国梧桐已是满树金黄,一阵凉风掠过,便簌簌地落下一阵叶雨。这是一周的最后一节课,地理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季风气候,声音平稳,但教室里却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寒意。
沈清淮坐在靠窗的位置,今天她疏忽了,还穿着稍显单薄的秋季校服。冷风不断从窗缝钻进来,她下意识地并拢双腿,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搓了搓冰凉的手指。这个动作细微而隐蔽,连她自己都未曾在意。
然而,身旁的周叙言却注意到了。
他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了顿,目光依旧停留在课本的季风分布图上,仿佛全神贯注。几秒后,他不动声色地将挂在椅背上的那件厚实的冬季校服外套拿了下来。
动作自然流畅,没有半分刻意。他没有看向沈清淮,也没有任何询问,只是将那件深蓝色的、带着干净洗衣液气息的外套,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膝盖上。
柔软的布料隔绝了从四面八方渗来的寒气,一股混合着阳光味道的暖意瞬间包裹住她。
沈清淮整个人都愣住了,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侧过头,看向周叙言。他却恍若未觉,已经重新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知识点,侧脸平静无波,只有耳根处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
“嗯。”他应了一声,音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这只是一件和递块橡皮一样寻常的小事。
她没有将外套穿起来,只是任由它搭在腿上,像一条柔软而温暖的毯子。那股暖意仿佛不止驱散了身体的寒冷,更悄然渗入了心底某个角落。
一整节课,她都坐得比平时更加端正,腿上的重量和温度让她有些分心,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安心。她能感觉到身旁的人的存在感,从未如此清晰。
放学铃响,周叙言收拾好书本,站起身,依旧没有去看那件外套,仿佛已经将它遗忘。
沈清淮连忙拿起外套,递还给他:“给你。”
他接过,随手搭在臂弯里,只说了两个字:“不冷。”
直到他走出教室,沈清淮仍能感觉到膝盖上残留的、属于他的温度和气息。窗外的风还在吹,她却觉得,这个深秋的下午,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
而已经走到走廊尽头的周叙言,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教室的方向,臂弯里外套的余温,似乎也悄悄熨帖了他的心。
街上的银杏叶一片又一片的飘落,他独自走在路上,秋风吹在身上,却不觉得冷。周叙言从学校回家。推开家门,一股暖意混合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回来了?"母亲文瑾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汤勺。她的目光习惯性地在他身上巡视,最后落在他臂弯那件深蓝色冬季校服上,"言言,这件外套......"她微微蹙眉,"妈妈记得这件的纽扣有点松了,不是给你收起来了吗?"
周叙言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可能记错了。"
文瑾伸手接过外套仔细查看,指尖在外套肩线处轻轻一顿:"这是......"她捻起一根细软的黑发,在灯光下仔细端详。
周叙言喉结微动。他想起下午沈清淮接过外套时,发梢不经意扫过的瞬间。
"公交车上挤到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文瑾注视着他,目光温和却通透:"妈妈只是担心你才高一,这个阶段最重要的是打好基础。你爸爸最近在跟进跨海大桥的项目,我们都希望你能专心学习。"
周叙言垂下眼帘:"我知道。"
他最终没有解释,只是默默接过外套挂好。走进房间关上门,窗外秋风正卷起梧桐叶沙沙作响。
这一刻他突然想起,沈清淮接过外套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只有单纯的感谢,没有任何审视和期待。
晚饭时间,周家的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都是文瑾精心准备的。周叙言和母亲相对而坐,安静地吃着饭。餐厅里只听得见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文瑾夹了一块红烧排骨放到儿子碗里:"多吃点,最近学习累了吧?"
"还好。"周叙言低头吃饭。
"这次月考成绩出来了吗?"
"下周。"
这样干巴巴的对话持续了片刻,直到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文瑾立即放下筷子,脸上浮现出期待的神色:"是你爸爸回来了。"
周建平推门而入,风尘仆仆,手里还提着公文包。他脱下外套,露出略带疲惫的笑容:"都在吃饭啊。"
"快坐下,我给你盛饭。"文瑾连忙起身。
周建平在周叙言对面坐下,揉了揉眉心:"不用忙了,我在学校吃过了。"
这句话让文瑾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满桌的菜,轻轻"哦"了一声。
周叙言继续低头吃饭,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习惯。
"言言,"周建平转向儿子,语气是一贯的严谨,"最近学习怎么样?"
"还行。"
"物理竞赛准备得如何了?"
"在准备。"
周建平点点头:"很好。爸爸当年就是靠竞赛保送的,你要把握住机会。"
"嗯。"
周叙言本无心去参加这次市里的物理竞赛,父亲却自作主张找了自己的班主任。竞赛定在期中考试之后,在这期间周叙言都必须听从周建平的安排。
又是一阵沉默。文瑾看着这对如出一辙的父子,轻轻叹了口气:"建平,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别说这些了。言言才高一,别给他太大压力。"
"正是高一才要抓紧。"周建平正色道,"现在竞争多激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托人给你找了些往年的真题,明天拿给你。"
文瑾夹菜的手松了松,轻声补充:“是啊,有了真题,复习也就有方向了。以前你姐姐...”
她的话头猛的刹住,像是触碰到了一栋无形的墙。
周叙言看着饭桌上升腾的热气,仿佛看到了当年姐姐在深夜的台灯下解题的身影。一股混合着叛逆和怀念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低声接话,更像是一种试探:“嗯。很多竞赛题的解法,姐姐的笔记本应该都有记过。”
话音刚落,周建平手里的筷子“啪”的摔在了桌上。陶瓷筷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让文瑾的肩膀微微一抖。
“够了,吃饭的时候不要提这件事。”
文瑾的指尖微微发颤,她放下碗,声音里带着一股罕见的情绪:“连提都不能提了吗?那本笔记就在书房柜子里,你们都当看不见......”
她突然停住,眼圈微微发红,别开脸去夹菜,却再也没说一句话。悬在半空的手最终默默收回,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的空碗边沿。
周叙言推开椅子站起身,碗里的饭还剩大半。
“我吃好了。”
文瑾闻声抬起头。她的眼神还带着方才未褪尽的红晕,像蒙了一层薄雾。嘴角下意识地想扯出个笑,却只牵起一个勉强的弧度,最终凝固成带着忧色的凝视。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就吃这么一点?是不是妈妈今天做的菜不合胃口?”
周叙言摇了摇头,没有看父亲的方向,转身离开了餐厅。
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远去。餐厅里陷入一片沉寂,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他靠在门板上,并没有立刻开灯。楼下隐约传来压低的、激动的人声,像被闷在罐子里。他听不清完整的句子,只能捕捉到几个破碎的、却带着锋利边缘的词,从门缝里钻进来:
“……脸面……”
“……公道……”
“……我的女儿……”
母亲的声音带着被极力压抑的哽咽和一种他很少听到的、尖锐的愤怒。而父亲的声音则更低,更沉,像在费力地安抚着什么,偶尔能听到“……过去了……”和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些断续的音节,像散落的拼图碎片,拼凑出那个永远无法被真正提及的悲剧轮廓。
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沉寂,比争吵更让人窒息。
书桌上的竞赛习题整齐地排列着,就像他的人生,每一步都被规划得清清楚楚。
只有想起学校里的某个身影时,他才会感到一丝不一样的温度。
回到房间,周叙言在书桌前静坐了片刻。窗外的夜色渐浓,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最终停在了那个熟悉的微信头像上——是沈清淮,头像是一个抱着星星的卡通小兔子,眼睛亮晶晶的,透着天真和温暖。
这个微信,还是在运动会前,因为要交接班级材料,在班长的“撮合”下,他们才不得已加上的。加上之后,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接,几乎没有过私聊。
他点开她的朋友圈,她的动态不多,大多是一些天空、花草的照片,或者分享一首安静的歌曲。最新的一条,发布于一个小时前。
那是一张合影。沈清淮和她的父母姐姐,四个人在一家看起来温馨明亮的餐厅里,围着一个小蛋糕。沈清淮和姐姐沈清沅头靠着头,笑得眉眼弯弯,她们的父母站在身后,沈母的手温柔地搭在两个女儿的肩上,沈父的脸上也带着罕见的、放松的笑意。配文很简单:
“给妈妈过阳历生日。”
照片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每个人的笑容都真实而生动,仿佛能透过屏幕感受到那份喧闹和温暖。沈清淮的嘴角沾着一点奶油,她姐姐正笑着伸手去帮她擦,画面瞬间被定格。
周叙言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许久。
他想起刚才自家餐桌上精致的菜肴,和那无声的寂静;想起父亲匆匆归来又沉浸工作的背影,想起母亲那带着失落却又习惯性掩饰的眼神。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缓缓地漫上他的心口。那并不是嫉妒,而是一种……深深的触动,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简单、热闹、甚至有些“混乱”的家庭聚会。
他下意识地长按了屏幕,将那张照片保存了下来。做完这个动作,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看着照片里沈清淮毫无阴霾的笑容,那双总是清澈温和的眼睛,在此刻仿佛透过屏幕,静静地望着他。
原来,家也可以是这样的。
自从姐姐走后,这个家就变了。曾经充满烟火气的餐桌,变成了需要小心维持的平静假象;以往随意的谈笑,被谨慎的沉默取代。每个人都像在薄冰上行走,生怕一个不经意的词、一个回忆的片段,就会让冰面碎裂,坠入那无法承受的悲伤深处。他们依然生活在一起,却仿佛被无形的墙壁隔开,各自守着关于周暮的记忆碎片,在寂静中反复咀嚼。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难以平息的涟漪。他退出微信,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试图驱散心中那莫名的情绪,但那张温馨合影带来的冲击,却久久萦绕不去。
面前摊开的练习册还散发着油墨的味道。
十月的天空澄澈高远,阳光正好,带着初秋特有的清爽。国庆长假,月考成绩刚出来,沈清淮这次考的不错,妈妈特地给了她双倍零花钱让她出去玩一玩放松放松。市中心商业街人流如织,充满了节日的热闹气氛。
“清淮,快看这个!”谢絮兴奋地拉着沈清淮钻进一家精品店,指着挂架上的一对浅蓝色猫咪挂件,“好可爱啊,我们一人一个好不好?”
沈清淮拿起挂件,猫咪憨态可掬的造型让她忍不住微笑:“好啊。”
付钱的时候,谢絮一边掏钱包一边看似随意地说:“说起来,周叙言最近好像对你挺不一样的。”
沈清淮正在整理零钱的手微微一顿,耳根有些发热:“哪有,他就是……比较照顾同学。”
“得了吧,”谢絮凑近她,促狭地眨眨眼,“运动会帮你扶班牌、整理稿子,地理课还给你盖衣服。程磊那个粗神经都看出来不对劲了。”
“你别听程磊乱说。”沈清淮低下头,把找零仔细地放进钱包,动作却比平时慢了些许。
走出精品店,两人各拿着一杯奶茶,沿着步行街慢慢逛着。路过一家体育用品店时,谢絮忽然指着橱窗里展示的一款护腕:“咦,那不是周叙言经常戴的同款吗?”
沈清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模一样的黑色护腕。她想起周叙言写字时,护腕边缘会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
“你看得挺仔细啊。”谢絮用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笑得意味深长。
“只是……碰巧看到。”沈清淮咬着吸管,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那款护腕上多停留了几秒。
中午她们找了家简餐店吃饭。等餐的时候,谢絮翻看着刚才拍的照片,忽然说:“其实我觉得周叙言人还不错,就是太闷了。不过他对你倒是挺细心的。”
沈清淮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轻声说:“他确实……很细心。”
这句话说得很轻,像是在对自己承认什么。
下午她们去看了一场电影。放映厅里灯光暗下,片头音乐响起时,沈清淮忽然想起运动会闭幕式那天晚上,和周叙言一起走过的夜路。安静的街道,昏黄的路灯,还有那句简单的“顺路”。
“笑什么呢?”谢絮小声问。
沈清淮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笑了:“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天玩得很开心。”
夕阳西下时,她们拎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准备回家。在公交站等车时,谢絮晃着手里新买的猫咪挂件,突然说:“说真的,你要是对周叙言……”
“车来了。”沈清淮打断她,率先走上公交车。
车上人很多,她们挤在靠窗的位置。沈清淮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猫咪挂件。
她想起周叙言给她外套时平静的侧脸,想起他递来辣子鸡丁时眼里的笑意,想起他站在路灯下目送她离开的身影。
也许谢絮说的是对的,周叙言对她确实不太一样。
但这个“不一样”意味着什么,她还没有想明白。就像这个刚刚开始的秋天,一切都还蒙着一层薄薄的雾,看不真切,却又让人忍不住期待雾散之后的风景。
公交车缓缓停靠站台,沈清淮和谢絮道别后独自往家走。路过一家文具店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去买了一本新的笔记本。
浅蓝色的封面上印着淡淡的云纹,很像周叙言那件校服的颜色。
她说不清为什么要买这个本子,只是觉得,也许该开始记录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