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速的云层》屿江影

1、晨雾中的重逢

　　那个十一月的清晨，A市江北机场被一层稀薄的雾气笼罩着。雾气不是那种厚重的、奶白色的浓雾，而是像一层极细的纱，蒙在刚刚苏醒的城市轮廓上。阳光试图穿透这层薄纱，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柱，如同通往天空的隐形阶梯。

　　夏颖喜欢这样的清晨。她总是比规定的报到时间早到半小时，这样她就有时间在员工通道旁的星巴克买一杯热美式，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匆匆赶往世界各地的人们。三年前，当她第一次穿上这套深蓝色的空乘制服时，她的师傅对她说：“记住，你要服务的不仅是乘客，还有时间本身。在这份工作里，时间既是敌人，也是朋友。”

　　今天，李霄站在她身边。他们前一晚一起住在机场附近的小公寓里——那是李霄租的，离他作为机长需要随时待命的地方只有十分钟车程。夏颖的宿舍在城市的另一头，但她越来越频繁地“忘记”带宿舍钥匙，或者“恰好”赶上末班地铁停运。

　　“你的口红。”李霄指着她的嘴角，眼里带着笑意。

　　夏颖从随身的小化妆包里掏出镜子，果然豆沙色的口红微微溢出了唇线。这是李霄送她的生日礼物，他说这个颜色像“黄昏时最后一缕光吻过的云”。夏颖当时笑他一个整天和仪表盘打交道的男人，怎么会想出这么文艺的比喻，但她偷偷记在了心里，每次重要航班前都会涂上。

　　“帮我。”她把口红递给李霄。

　　他接过口红，动作有些笨拙，但异常认真。他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为她补妆。晨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夏颖忽然想起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雷暴中，飞机剧烈颠簸，她作为乘务长必须保持镇定安抚乘客，而他在驾驶舱里用沉稳的声音广播：“各位旅客，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李霄，我们正在穿越一片不稳定气流，请相信我和我的机组，我们会带大家安全降落。”

　　落地后，他在舱门口等她，衬衫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你害怕吗？”他当时问。

　　“怕得要死。”她诚实回答，“我的腿现在还在发抖。”

　　“看不出来。”他笑了，“你表现得完美无瑕。”

　　“因为必须如此。”她说。

　　此刻，李霄完成了补妆，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好了，完美。”

　　他们一起走向员工通道，夏颖的手自然地滑入李霄的掌心。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指腹有长期操纵操纵杆形成的薄茧。这种触感让她感到安心，像是某种确凿的证明——证明他们真的在一起，证明这种平凡而珍贵的日常不是幻觉。

　　然后，毫无预兆地，她看见了穆奕。

　　他站在通道入口那棵老梧桐树下，穿着笔挺的白色空军常服，金色的肩章和领花在晨雾中闪着微光。四年不见，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记——他瘦了些，面部线条更加锐利，站姿里有一种夏颖不熟悉的、属于军人的挺拔。但那双眼睛没变，依然是深秋湖水的颜色，平静之下藏着暗涌。

　　夏颖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她感觉自己的手在李霄掌心里微微抽动了一下——那是本能的反应，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的条件反射。她想装作没看见，想低头快速走过，想让自己消失在人群中。

　　可是穆奕已经看到了她。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夏颖能清晰地看到穆奕的嘴唇微张，能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然后是某种复杂得她读不懂的情绪。她的大脑在千分之一秒内给出了指令：走，快走，现在就走。

　　她松开了李霄的手。

　　这个动作如此突兀，以至于李霄都愣了一下。然后夏颖开始走，起初是快步走，随即变成了小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就像被猎人惊起的鹿，纯粹是本能驱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清晨寂静的通道里格外清脆，嗒，嗒，嗒，像是某种倒计时。

　　“夏颖！”

　　那个声音穿过四年的时光，依然熟悉得让她心脏一紧。

　　她跑得更快了，制服裙摆擦过小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能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稳定、快速、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军校时期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每次体能训练，穆奕总是跑在她前面，却会在终点线前放慢速度，回头对她笑，汗水顺着他年轻的脸颊滑落。

　　一只大手即将碰到她的肩膀。

　　夏颖猛地转身，动作大得让她的发髻都有些松了。“你别过来！”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尖锐，像玻璃碎裂的声响，“再这样我报警了！”

　　穆奕的手停在半空中。晨光恰好在这一刻穿透雾气，落在他脸上。夏颖看见他眼中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是惊讶，是不解，然后是清晰的、毫不掩饰的痛楚。这种神情她太熟悉了，四年前她提出分手时，他脸上就是这种表情，只是那时更多了愤怒，现在只剩下疲惫。

　　“就这样吗？”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喉结上下滚动，“你这样讨厌我？”

　　夏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航空煤油特有的气味，有远处早餐铺飘来的油条香气，还有她从记忆中唤醒的、属于穆奕的味道——军校图书馆旧书的霉味，雨后训练场泥土的腥气，和他第一次笨拙拥抱她时，洗衣粉过量的清新感。

　　“你我早已分开，本应不再往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我也不喜欢与过去的人再说任何一句话。”

　　她顿了顿，看见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沿着军装的硬挺领口消失不见。这个细节刺痛了她——穆奕从不轻易流泪，即使是在最艰难的训练中受伤，即使是在告别家人去执行危险任务时。

　　“这是最后一次。”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说，“祝你好运。”

　　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回李霄身边。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不真实，轻飘飘的。李霄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仍站在原地的穆奕，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这次的握力太大了，大到有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