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速的云层》屿江影

6、落地后的选择

　　飞机在B市常蜀机场平稳着陆。当起落架接触跑道，发出熟悉的摩擦声时，客舱里响起了零星的掌声——这是中国乘客特有的习惯，用掌声感谢机组的安全飞行。

　　夏颖站在舱门旁，脸上重新挂上专业的微笑，向每一位下机的乘客道别：“再见，一路平安。”“小心脚下。”“祝您在B市愉快。”

　　穆奕是头等舱最后一个下机的乘客。他走到舱门口时停了一下，目光在夏颖脸上停留了几秒钟。没有言语，只是一个深深的凝视，像是在做最后的铭记。然后他轻轻点头，转身消失在廊桥的拐角处。

　　夏颖看着他的背影，感到一阵复杂的释然。有些事情结束了，真正地结束了。而有些事情，才刚刚开始需要面对。

　　最后一个乘客离开后，机舱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机组人员收拾整理的声音——林雅在清点剩余的餐食，另一个乘务员在检查是否有乘客遗留物品。夏颖走到头等舱，开始例行检查。

　　在穆奕坐过的座位下，她发现了一个小东西——那是一枚空军的飞行员徽章，金色的飞鹰在蓝色背景上展翅欲飞。她认得这枚徽章，这是穆奕通过最终考核后获得的，他曾经骄傲地别在制服上给她看。

　　她捡起徽章，握在手心。金属还残留着体温。这是故意的遗漏，还是无意的遗失？她不知道，也不打算深究。她将徽章小心地放进口袋，决定以后找个机会寄还给他。

　　“找到什么了？”李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夏颖转过身，看到李霄已经换下了飞行制服，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他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清澈，正静静地看着她。

　　“一本乘客落下的书。”夏颖举起刚才在另一个座位上发现的平装小说，没有提那枚徽章。

　　李霄点点头，没有追问。他们一起完成航后检查，交接了相关文件，然后并肩走向机组车。B市的阳光比A市更强烈，空气里弥漫着高原特有的干燥气息。

　　在机组车上，他们并排坐在最后一排。车子启动，驶离机场，驶向机组酒店。窗外是B市冬日的景色——常绿的树木，湛蓝的天空，远处隐约可见的西山轮廓。

　　“你想谈谈吗？”李霄终于开口，声音平静。

　　夏颖深吸一口气。“他是穆奕，我的初恋。四年前分手，因为他要加入空军的特种航空部队。”

　　她开始讲述，从他们在军校的相遇，到年轻的爱情，到那个艰难的选择，到今早穆奕告诉她的真相——关于他父亲的病，关于他被迫的选择，关于这四年来的沉默和等待。

　　李霄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偶尔点点头。他的目光一直看着窗外，但夏颖知道他在认真听每一个字。

　　当夏颖讲完时，车子正好停在机组酒店门口。他们没有立即下车，而是坐在车里，让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你恨他吗？”李霄最终问。

　　夏颖想了想，摇头。“不恨了。只是感到遗憾，为我们，为那个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那你现在对他还有感觉吗？”

　　这是一个直接到几乎残忍的问题。夏颖没有回避，她认真地思考，然后回答：“有感觉，但不是爱情。是...遗憾，是释怀，是对过去的一种告别。李霄，我爱你，这是现在进行时。而穆奕，是过去完成时。”

　　李霄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深邃，像能看透她所有的伪装和犹豫。“我相信你。”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夏颖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你不生气吗？我隐瞒了这么久...”

　　“我生气。”李霄诚实地说，“但不是因为你有一段过去——每个人都有过去。我生气是因为你不信任我，不信任到认为我无法接受你的全部。”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夏颖，我爱的是完整的你，包括你的过去，你的伤痕，你的所有选择。如果你为了和我在一起而必须切割掉一部分自己，那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夏颖的眼泪终于落下，这次是释然的泪水。“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现在也不晚。”李霄擦去她的眼泪，“只是下次，无论发生什么，都让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好。”夏颖点头，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们下车，走进酒店大堂。在电梯里，李霄突然说：“你知道吗，在飞行中，有时候会遇到一种情况叫做‘失速’——当飞机的攻角过大，升力突然丧失，飞机会像石头一样下坠。”

　　夏颖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处理失速的标准程序是：首先推杆，减小攻角；然后是加油门，增加动力；最后是调整姿态，恢复平稳飞行。”李霄继续说，电梯门开了，但他们没有立即走出去，“感情有时候也会‘失速’，当过去的重量太大，压得现在无法正常飞行。这时候也需要标准程序：首先是面对，减小过去的阴影；然后是沟通，增加现在的信任；最后是调整，找到新的平衡。”

　　他看着她，眼神温柔而坚定：“我们已经完成了第一步和第二步。现在，让我们开始第三步，好吗？”

　　夏颖感到一阵暖流涌遍全身。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李霄的脸颊。“谢谢你，我的机长。”

　　那天晚上，夏颖坐在酒店房间的窗前，手里握着那枚飞行员徽章。窗外的B市夜景闪烁，远处机场的跑道灯连成一条条光带，像指引归途的星辰。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到空军某个部门的公开邮箱地址，写了一封简短的邮件：

　　“穆奕，徽章在我这里。请给我一个地址，我会寄还给你。另外，谢谢你今天的坦诚。祝你在C市平安顺利，起落安妥。夏颖”

　　点击发送后，她感到一种真正的轻松，像是终于卸下了一个背负多年的包袱。过去没有被抹去，也没有被否定，只是被妥善地安放在了记忆的某个角落，不再影响现在的飞行。

　　浴室的门开了，李霄擦着头发走出来。他走到她身后，轻轻抱住她。“在想什么？”

　　“在想天空真大，容得下所有的飞行和所有的爱。”夏颖向后靠在他怀里，“也容得下所有的告别和所有的重新开始。”

　　李霄的下巴搁在她头顶。“明天我们的航班是下午三点，上午我带你去町池看海鸥，据说这个季节正是候鸟迁徙的时候。”

　　“好。”夏颖微笑。

　　窗外，又一架飞机划过夜空，红色的航行灯在黑暗中闪烁，像永不熄灭的星星，指引着所有寻找归途的人。

　　在某个看不见的高度，一架军用运输机正朝西北方向飞去，机舱里坐着即将奔赴边疆的军人。穆奕看着窗外逐渐缩小的城市灯光，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机屏幕上的一张旧照片。然后他关闭手机，闭上眼睛，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新任务做准备。

　　每一架飞机都有自己的航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但天空足够广阔，能容纳所有的飞行，所有的爱，所有的遗憾与和解。在这个永不停息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不是飞往哪里，而是知道总有那么一片天空，是你愿意一次又一次穿越云层，只为再看一眼的风景。

　　而爱，就是那片永不消失的风景，是无论飞得多高多远，都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安全降落的笃定。

　　夏颖靠在李霄怀里，看着窗外无尽的夜空，知道自己的航班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航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