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速的云层》屿江影

5、云层之上的真心话

　　客舱里，夏颖机械地进行着服务工作。她为乘客递上毛毯，调整通风口，回答关于飞行时间的问题。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每一个微笑都恰到好处，但她的心却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这里，在CZ3817的客舱里；另一半在四年前，在某个军校的操场上，在一个年轻飞行员向她描绘他辉煌梦想的时刻。

　　“乘务长，那位先生好像有话对您说。”林雅小声提醒，朝头等舱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夏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穆奕正举着手，显然是按了呼叫铃。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走了过去。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能给我一杯水吗？”穆奕问，但他的眼神在说“我需要和你谈谈”。

　　夏颖转身去服务台倒水。她的手有些抖，水在杯中微微荡漾。当她走回来，将水杯放在穆奕面前的小桌板上时，他没有接，而是轻声说：

　　“我下个月就要调去C市了，边疆雷达站，为期三年。”

　　夏颖的动作顿了一下。C市的雷达站，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极端的自然环境，与世隔绝的生活，还有随时可能面临的...危险。那里的空域情况复杂，是空军重点布防的区域。

　　“恭喜你。”她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

　　穆奕苦笑着摇头：“不是恭喜，是告别。这次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夏颖。我只是想在离开前，把一些话说清楚。”

　　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陈旧的牛皮纸信封，放在桌板上。信封没有封口，从开口处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些照片和信件。

　　“这些年我写了很多信给你，但一封都没有寄出去。因为我答应过你，分手后不再打扰你的生活。”穆奕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夏颖心上，“但有些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夏颖看着那个信封，感觉喉咙发紧。“我不需要知道。”

　　“你需要的。”穆奕坚持，“因为如果你不知道，你就会一直活在一个错误的假设里——假设我选择了梦想而放弃了你。但事实不是这样。”

　　客舱突然轻微颠簸了一下，是遇到了不稳定气流。安全带指示灯亮起，夏颖本能地抓住座椅靠背稳住身体。穆奕也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窗外，评估云层状况——那是飞行员的本能。

　　颠簸很快过去了，飞机恢复了平稳。但夏颖的心却像被那阵颠簸搅乱了，再也无法平静。

　　“那年你提出分手后，我没有立即去特种部队报到。”穆奕继续说，手指轻轻摩挲着信封的边缘，“我申请了延迟，想用一年时间证明我可以兼顾。我申请转到相对安全的运输机部队，我想告诉你，我可以选择一个折中的方案。”

　　夏颖愣住了。这件事她完全不知道。四年来，她一直以为穆奕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的飞行梦想，抛弃了她。

　　“然后呢？”她听到自己问，声音有些颤抖。

　　“然后我父亲病重，需要一大笔手术费。”穆奕的眼神黯淡下来，“特种部队的津贴和补助要高得多，而且他们提供了一笔可观的安家费。我...没有选择。”

　　真相像一记重拳击中了夏颖。她后退了一步，背抵在了客舱壁上。四年来她构建的整个世界——那个她为了保护自己而构建的、关于“他选择了梦想而非我”的叙事——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问，声音几乎破碎。

　　“告诉你又能改变什么？”穆奕苦笑，“让你怀着愧疚和我在一起？还是让你陪我一起承担这个沉重的选择？夏颖，有时候爱一个人，就是让她自由，即使这意味着让她恨你。”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夏颖迅速转身，不想让他看见。但穆奕已经看到了，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后来我父亲还是走了。”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但那时你已经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找过你，但你的朋友都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直到昨天，我在机场偶然看到了你的排班表...”

　　“所以今天不是巧合。”夏颖说，终于转过身面对他。

　　“不是。”穆奕承认，“但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想在离开前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看到你和那个机长在一起，你看他的眼神...我知道你找到了属于你的幸福。这让我既难过，又欣慰。”

　　夏颖不知道该说什么。太多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是释然，是悲伤，是愤怒，还是遗憾？她分不清。四年的时间，足够让很多事情改变，也足够让很多伤口结痂。但现在这个痂被撕开了，露出下面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又希望我怎样呢？”她最终问。

　　“不希望你怎样。”穆奕摇头，“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恨我了。或者至少，不要因为一个错误的理由恨我。你可以因为我不够好而离开我，可以因为我们不适合而忘记我，但不要因为一个我从未做过的选择而否定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

　　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夏颖。那是一张褪色的拍立得，照片上是两个穿着军校制服的年轻人，肩并肩坐在操场的看台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夏颖记得那天——那是穆奕通过飞行员初选的日子，他兴奋地拉着她去拍照，说这是“历史性的一刻”。

　　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是穆奕的笔迹：“给我的飞行员女孩，愿我们永远在同一个高度。”

　　夏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照片上，晕开了墨水。

　　“我还爱着你，夏颖。”穆奕轻声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说这句话了。但我也知道，有些爱注定只能留在过去。你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天空。而我...我有我的职责和使命。”

　　客舱广播突然响起：“各位旅客，我们的飞机即将开始下降，请您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调直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

　　下降。夏颖恍然意识到，三个小时的航程即将结束。地面上的一切——现实、责任、未完成的谈话——都在等待着他们。

　　她擦干眼泪，将照片小心地放回信封，推还给穆奕。“这个你留着吧。”

　　“你不想要吗？”

　　“有些回忆，适合封存，不适合携带。”夏颖说，声音恢复了平静，但眼睛依然红肿，“穆奕，谢谢你告诉我真相。这对我很重要。”

　　穆奕点点头，将信封收回公文包。“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吗？”

　　夏颖看着他。

　　“他对你好吗？那个机长？”

　　夏颖想了想，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李霄笨拙地为她补口红的样子，他在雷暴中沉稳广播的声音，他为了陪她过生日特意申请调整航班，他记得她所有的小习惯...

　　“他让我感到安全。”她最终说，“不是那种被保护的安全，而是...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在那里，我们会一起面对的那种安全。”

　　穆奕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真正的、释然的微笑。“那就好。那就够了。”

　　夏颖转身离开，回到乘务员座椅上系好安全带。飞机开始下降，耳膜感受到压力的变化。她透过舷窗看着外面，云层从飞机下方掠过，像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海洋。

　　有些爱像长途航班，跨越千山万水却未必能抵达目的地；有些爱像短途穿梭，平淡频繁却总能安全降落。她曾经以为自己和穆奕是前者，注定要在无尽的航程中迷失方向。现在她明白了，他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航路，飞向了不同的天空。

　　而李霄...李霄是她终于找到的降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