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归期》藜蔓几何

2、暖锋过境

　　物理课后的那句“绝缘体”没有吓退姜之墨，反而成了某种邀请。

　　第二天午休，她在他的课桌上放了一枚铜钥匙。

　　“做什么？”
　　“你不是绝缘体吗？”她趴在对面桌上，眼睛亮晶晶的，“试试看能不能导电。”

　　他拿起钥匙，金属微凉。“这是物理实验室的钥匙？”
　　“嗯，我跟我爸说物理课没听懂，想周末来补课。”她眨眨眼，“管理员是我叔叔。”

　　于是每周六下午，物理实验室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第一次实验：酸也能发电

　　2015年10月17日，周六，清晨七点。

　　方见微站在物理实验室楼下时，天空还是灰蓝色的，晨雾未散。他穿了一件薄外套——天气预报说今天最低12℃，他信了，但现在实际气温可能只有8℃。风穿过楼间空隙，带着初秋特有的锋利。

　　他双手插兜，指尖冰凉，轻轻跺脚取暖。

　　七点零三分，姜之墨出现在小路尽头。她背着双肩包，手里似乎提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两个饱满的黄色柠檬，装在透明塑料袋里，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早。”她跑到他面前，呵出一团白雾，“等很久了？”

　　“刚到。”他撒谎。其实他六点五十就到了，因为昨晚收到她短信说“七点实验室见”后，他就开始计算几点出门、几点能“碰巧”提前五分钟到——既能显得不刻意，又不会让她等。

　　姜之墨从书包侧袋掏出钥匙——那把从叔叔那里“借”来的物理实验室钥匙。钥匙在她手心捂得温热，递过来时，他触到那点温度，指尖微微蜷缩。

　　实验室在三楼，老式教学楼，没有电梯。楼梯间的声控灯坏了，她走前面，他落后半步。她的马尾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发梢扫过蓝色校服衣领。

　　“冷吗？”她忽然回头问。

　　“还好。”他声音平静，但牙齿其实在轻微打颤。

　　她笑了，没拆穿。

　　实验室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尘埃、旧书本和化学试剂的气味扑面而来。阳光从东侧窗户斜射进来，在实验台上切出明亮的光带。

　　姜之墨把柠檬放在光带里。两个柠檬并排躺着，表皮在阳光下泛着蜡质光泽，像两颗小型太阳。

　　“帮忙拿一下。”她从书包里掏出工具：铜片、锌片、导线、电流计。

　　方见微伸出手——手指冻得有些僵硬——接过她递来的柠檬。柠檬表皮冰凉，但她的指尖在传递时短暂触碰到了他的掌心，温热的一掠而过。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熟练操作：

　　先是用小刀在柠檬上切开小口，动作很轻，怕汁水溅出。然后插入铜片——亮红色的金属缓缓没入黄色果肉。接着是锌片——银灰色的，插入另一侧。她的手指很稳，神情专注得像在进行什么重要仪式。

　　两个柠檬都处理好后，她用导线连接：第一个柠檬的铜片连到第二个柠檬的锌片，第一个柠檬的锌片连到电流计正极，第二个柠檬的铜片连到负极。

　　“猜猜要做什么？”她抬头，眼睛亮晶晶的。

　　方见微其实知道。物理课本上写过：水果电池。但他摇摇头：“不知道。”

　　“看着。”她捏住最后一根导线的两端，深吸一口气，然后连接。

　　电流计的指针——那根纤细的黑色金属丝——微微颤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几乎看不见。但它确实动了，从零刻度偏转了大约0.2度。

　　“看！”姜之墨的声音里带着雀跃，“酸也能发电。”

　　方见微点头。他应该看电流计，应该记录电压值，应该思考这个实验的化学原理——柠檬酸作为电解质，铜和锌的电极电势差产生电流。

　　但他的视线无法从她的手上移开。

　　她正捏着那个柠檬，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边缘圆润，指关节处有淡淡的粉色。她的手很小，却能稳稳握住一颗柠檬，握住那些金属和导线，握住这个清晨里所有的可能性。

　　“电压大概0.5伏左右。”她说着，用另一只手从书包里掏出一只小型LED灯，“试试看能不能点亮。”

　　她把灯接在电路上。LED闪烁了一下，微弱的光芒在晨光中几乎看不见，但确实亮了——橙黄色的光，持续了大约三秒，然后熄灭。

　　“成功了！”她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虽然很弱，但它亮了。”

　　方见微的目光终于从她的手移到她的脸。晨光在她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她笑起来时右脸颊有一个很浅的酒窝，他之前没注意到。

　　“嗯，”他说，“亮了。”

　　其实他心里的某个地方也亮了。不是LED那种微弱的光，是更强烈的、让他想要眯起眼睛的那种亮度。但他选择忽略。

　　姜之墨松开柠檬，活动了一下手指。指尖因为长时间捏着金属片而留下浅浅的压痕。

　　“你手好冰。”她忽然说，然后很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

　　方见微整个人僵住了。

　　她的手温热、柔软，带着柠檬的清香。那股温暖从她的掌心传递过来，顺着手臂一路蔓延，最终抵达胸腔左侧某个位置——那里开始不规则地跳动。

　　“真的冰。”她皱了皱眉，双手合拢，将他的手包裹在中间，轻轻揉搓，“你怎么穿这么少？”

　　“预报说12℃。”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天气预报你也信？”她笑，“我妈说‘春捂秋冻’，但也没让你这么冻啊。”

　　她低头认真帮他暖手，呼吸的白雾在两人之间缓缓上升、消散。她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上投下扇形阴影。方见微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是茉莉花味的。

　　这个姿势维持了大约二十秒——他默数着，心跳从72升到89——然后她松开手。

　　“好点没？”

　　“嗯。”他收回手，指尖残留着她的温度。那种温暖很奇怪，不是从外部加热，是从内部开始蔓延，像那颗柠檬电池产生的电流，微弱但持续。

　　姜之墨转身去拆电路，小心翼翼拔出金属片。柠檬上留下两个小孔，渗出少许汁液，在实验台上形成两滴微小的水渍。

　　“可惜了，”她看着柠檬，“不能吃了。”

　　“本来也不能吃，”他说，“插过金属片。”

　　“也对。”她笑了，把柠檬装回塑料袋，“不过可以做标本。第一次实验的纪念品。”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罐——原来她早有准备。把两个柠檬放进去，拧紧盖子。黄色的果实在透明玻璃里显得格外鲜亮。

　　“送你了。”她把罐子推到他面前。

　　方见微看着罐子，看着里面那两个因为实验而变得有些萎靡的柠檬。他想问为什么送他，但最终只是说：“谢谢。”

　　“不客气。”她开始收拾工具，铜片和锌片用纸巾擦干净，导线卷好，电流计放回原处。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很多次。

　　其实方见微知道，她为了这次实验，一定提前练习过。周末的实验室并不好借，柠檬要选大小合适的，金属片要处理干净，电路要确保正确——所有这些，都需要准备。

　　而她只是为了向他证明：酸也能发电。

　　“下周还来吗？”她背好书包，回头问。

　　阳光已经完全照进实验室，整张实验台都明亮起来。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方见微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一种他无法拒绝的期待。

　　“来。”他说。

　　“那说好了。”她笑起来，酒窝又出现了。

　　他们一起锁门，下楼。走出教学楼时，太阳已经升高了些，气温似乎也回升了一点。方见微抱着那个玻璃罐，柠檬在里面轻轻晃动。

　　“方见微。”走到分岔路口时，她忽然叫住他。

　　他回头。

　　“你知道柠檬电池的发电原理吗？”她问。

　　“知道。氧化还原反应，电子从锌流向铜，产生电流。”

　　“不对。”她摇头，很认真地说，“是酸遇到了金属，不甘心只做酸，所以努力变成了一点电。”

　　说完，她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马尾辫在晨光中划出轻盈的弧线。

　　方见微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然后低头看怀里的玻璃罐。

　　酸遇到了金属，不甘心只做酸，所以努力变成了一点电。

　　那他呢？

　　他这种绝缘体，遇到了她这种导电体，会变成什么？

　　那天晚上，他在日记里写：

　　实验记录：2015.10.17
　　课题：柠檬电池
　　现象：产生微弱电流，点亮LED 3秒
　　电压估算：0.5V
　　电流估算：<1mA

　　附加观察：
　　1. 她的手温度：约36.5℃（估算）
　　2. 握手时长：21秒
　　3. 期间心率变化：72→89→77
　　4. 手温上升幅度：+3.2℃（持续约1小时）

　　结论：
　　1. 柠檬酸确实可以发电
　　2. 她的体温传导效率高于预期
　　3. 系统出现异常：对非实验变量产生反应

　　风险评估：黄色
　　建议：下次实验保持安全距离≥0.5m

　　写完后，他盯着“她的体温传导效率高于预期”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轻轻划掉，改成：

　　结论修正：
　　酸确实能发电。
　　而她，
　　能让绝缘体导电。

　　他合上日记，关灯。

　　黑暗中，那个玻璃罐放在书桌上，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柠檬在罐子里泛着朦胧的微光。

　　像两颗封存起来的小太阳。
　　像两个还未说出口的秘密。
　　像某种预兆——预示着他精密计算的人生，即将因为一个会用柠檬发电的女孩，发生不可逆的化学反应。

　　而那种反应，
　　就叫心动。

　　窗外，秋风掠过树梢。
　　屋内，少年第一次允许自己的心跳，
　　为一个并非实验变量的存在，
　　多跳了十七拍。

　　“心跳电压：约0.3mV（估算值）。足够点亮一只LED。但我选择不接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