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归期》藜蔓几何

3、暧昧的方程式

　　第一次实验后的周一（2015.10.19）

　　物理课，讲电路图。

　　老师在黑板上画串联和并联，粉笔敲得哒哒响。方见微坐在第三排，笔尖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不是电路图，是两个柠檬，中间连着导线。

　　前排的姜之墨忽然回头，递过来一张小纸条。

　　纸条折得很精巧，是纸飞机的变形。他展开：

　　今天的实验：
　　酸（柠檬）+ 金属（铜/锌）= 电
　　那么：
　　你（绝缘体）+ 我（？）= ？

　　句尾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墨迹还没完全干透。

　　方见微盯着那张纸条看了三秒，然后在背面写：

　　根据实验数据：
　　电压≈0.5V
　　电流≈1mA
　　功率≈0.5mW
　　结论：效率较低
　　建议：改进电极材料或电解质浓度

　　写完后，他用指尖轻轻弹了弹前排的椅背。

　　姜之墨的手从肩膀后面伸过来，接过纸条。他看见她的指尖——今天涂了透明指甲油，在阳光下闪着极淡的光泽。

　　她展开纸条，肩膀微微耸动——她在笑。

　　过了一会儿，她又递回来一张，这次画了一个简笔哭脸，旁边写：

　　方同学，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
　　不过好吧，科学家的严谨。
　　那下次实验，我们改进“电极材料”？
　　（PS：你想当铜片还是锌片？）

　　方见微看着那个哭脸——画得很拙劣，眼睛一大一小，但莫名生动。

　　他在下面写：“都可以。但建议用纯度更高的金属。”

　　这次递回去时，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很短暂的接触，大概0.3秒。

　　但足够他感觉到：她的指尖微凉，和周六早晨握柠檬时一样。

　　姜之墨收回手，没有再递纸条过来。

　　下课铃响，她站起来，经过他的座位时，轻轻放了一颗糖在他桌上。

　　柠檬味的硬糖，黄色透明糖纸。

　　“补充电解质。”她说，然后快步走出教室。

　　方见微拿起那颗糖。糖纸在掌心发出细碎的声响，透过半透明的包装，能看见里面淡黄色的糖块。

　　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地放进铅笔盒的夹层。

　　那天晚上写日记时，他在“柠檬电池实验”后面补充：

　　后续观察：
　　1. 周一物理课纸条互动3次
　　2. 接触时长累计约1.2秒
　　3. 收到柠檬糖×1（已保存）
　　4. 她指甲涂透明指甲油（新现象）

　　理论假设：
　　纸条传递可能是一种低功耗通信方式
　　糖是能量补充，也可能是……某种信号？

　　待验证问题：
　　1. 这种互动模式是否可持续？
　　2. 如果可持续，能量来源是什么？（显然不是柠檬酸）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看向窗外的夜空。

　　没有星星，云层很厚。

　　但他突然想起周六早晨，她捏着柠檬时泛白的指尖。

　　还有那句：“酸也能发电。”

　　2015.10.21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男生测1000米，女生测800米。

　　方见微跑完时，气息还没完全平复。他走到操场边的树荫下，拧开矿泉水瓶。

　　然后他看见了姜之墨——她坐在不远处的看台上，正低着头摆弄什么。

　　走近了才发现，她在用草叶编东西。纤细的手指在翠绿的草叶间穿梭，动作熟练。

　　“这是什么？”他在她旁边坐下，中间隔了一个座位的距离。

　　“蚂蚱。”她举起成品——一只用草叶编成的蚂蚱，栩栩如生，甚至还能用草茎做出触须。

　　“你会编这个？”

　　“我奶奶教的。”她又拿起一根草，“她说，草里有生命。你仔细听，能听见它呼吸。”

　　方见微当然知道这是修辞。草不会呼吸，至少不是动物意义上的呼吸。植物的气体交换也不产生声音。

　　但他没有纠正她。

　　“你要试试吗？”她递过来几根草叶。

　　方见微接过。草叶边缘有细小的锯齿，摸起来粗糙。他学着她的动作，但草叶总是不听话地散开。

　　“不对，要这样。”她自然地靠过来，手把手教他，“先交叉，然后从下面穿过去……”

　　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引导着动作。她的手很暖，掌心有薄薄的茧——可能是经常做手工留下的。

　　这一次接触比周一那0.3秒长得多。大概持续了……二十秒？三十秒？方见微没有数，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快得有点失控。

　　“看，成了。”她松开手。

　　他手里躺着一只歪歪扭扭的“蚂蚱”——腿一长一短，身体松松垮垮，随时会散架的样子。

　　姜之墨却笑了：“第一次能编成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奶奶说，编草蚂蚱最重要的是心意，不是形状。”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小铁盒——原来是装薄荷糖的盒子，现在空了。她把两只蚂蚱都放进去，盖上盖子。

　　“送你。”她把盒子推过来，“一只是我的，一只是你的。放在一起，它们就不会孤单了。”

　　方见微看着那个铁盒。盖子上的图案已经磨损，但还能看出是薄荷叶的形状。

　　“谢谢。”

　　“不客气。”她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草屑，“对了，周六还来实验室吗？”

　　“来。”

　　“那这次我们做什么实验？”她眼睛亮晶晶的，“我已经想好了，但先保密。”

　　她挥挥手，朝操场另一头跑去——女生们正在集合。

　　方见微坐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铁盒。铁盒微凉，但刚才被她握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点点温度。

　　他打开盖子。两只草蚂蚱并排躺着，一只精致，一只笨拙。翠绿的草叶在铁盒的灰白色内衬上显得格外鲜亮。

　　他忽然想起她的话：“草里有生命。”

　　也许她是对的。

　　也许草真的有生命。也许柠檬真的有电。也许绝缘体真的可以导电。

　　也许这世间所有的“不可能”，在遇到特定的人时，都会变成“可能”。

　　2015.10.23

　　周五放学时下雨了。淅淅沥沥的秋雨，不大，但足够打湿头发。

　　方见微没带伞——他看了天气预报，说降水概率30%，他赌那70%。

　　结果赌输了。

　　他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雨幕，计算着跑回家被淋湿的概率和感冒的概率。

　　“没带伞？”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姜之墨撑着一把蓝色的伞，伞面上印着白色云朵。她今天没穿校服外套，而是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看起来柔软温暖。

　　“嗯。”他承认。

　　“一起走吧。”她自然地挪出半边伞下的空间，“反正顺路。”

　　其实不完全顺路。她家在东边，他家在西边。但方见微没有指出这个事实。

　　他们并肩走入雨中。伞不大，为了两个人都不被淋湿，距离必须很近。他的手臂时不时碰到她的针织开衫，能感觉到毛线的纹理。

　　“对了，”走到第一个路口时，姜之墨开口，“明天实验的材料，我准备了一些。”

　　她从书包侧袋掏出一个小袋子，递给他：“你先看看。”

　　方见微接过。袋子里是：几根不同材质的金属丝（铜、铁、铝），一小瓶白醋，还有……几片不同种类的水果干？

　　“水果干？”

　　“对。”她眼睛弯起来，“我在想，既然新鲜柠檬能发电，那水果干呢？水分少了，酸性物质浓度会不会更高？发电效率会不会更好？”

　　方见微思考了一下。理论上，电解质浓度确实影响导电性。但水果干经过脱水，细胞结构破坏，可能……

　　“可以试试。”他说。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她笑，酒窝浅浅的，“那明天见。老时间，老地方。”

　　“好。”

　　他们在第二个路口分开——这里确实是分岔点了，她往左，他往右。

　　姜之墨把伞塞进他手里：“你拿着吧。我跑回去就行，反正不远。”

　　“那你……”

　　“跑得快就不会淋湿太多！”她说完，把书包顶在头上，冲进雨里。米白色的身影在雨中很快模糊。

　　方见微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蓝色的伞。伞柄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一点点橘子护手霜的香味。

　　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他突然觉得，这场雨下得恰到好处。

　　2015.10.24
　　周六早晨，方见微提前到了实验室。这次他带了伞——不止一把，而是两把。一把是她的蓝色云朵伞，已经晾干了，叠得整整齐齐。另一把是他自己的黑色直柄伞。

　　他把蓝色伞放在实验台上显眼的位置。

　　七点零三分，姜之墨准时出现。今天她穿了一件黄色的卫衣，上面印着一只卡通柠檬——和实验主题莫名契合。

　　“早！”她眼睛亮亮的，“你猜我带了什么？”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保温袋，打开，里面是两个饭盒。

　　“早饭。”她把其中一个推过来，“我自己做的三明治。实验需要能量，对吧？”

　　方见微看着那个饭盒。淡蓝色的塑料盒，盖子透明。里面是三明治，切得整整齐齐的三角形，能看见生菜、番茄、鸡蛋，还有……柠檬片？

　　“柠檬鸡肉三明治。”她解释，“我昨晚想到的。既然要研究柠檬，那就从里到外都柠檬。”

　　她自己打开另一个饭盒，先咬了一大口：“尝尝看？”

　　方见微拿起一块。三明治的面包烤得微焦，咬下去脆脆的。柠檬的酸味和鸡肉的鲜味融合得很好，还有淡淡的蜂蜜甜。

　　“好吃吗？”她期待地看着他。

　　“嗯。”他点头，“好吃。”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吃完早饭，实验开始。这次他们系统测试了不同材料：

　　1. 新鲜柠檬 vs 柠檬干——结果：新鲜的电压更高（0.52V vs 0.41V）
　　2. 不同金属组合——铜锌依然最优，但铜铁也有微弱电流
　　3. 不同酸性液体——白醋效果最好，柠檬汁次之

　　姜之墨认真记录每一个数据，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问。方见微发现自己很享受这个过程——不是享受当“老师”，而是享受她提问时专注的眼神，享受解释时她恍然大悟的表情，享受偶尔意见不合时的小争论。

　　实验做到一半时，她忽然说：“你知道吗，我在想……”

　　“什么？”

　　“如果两个人之间也有‘电压差’，是不是也能发电？”

　　方见微停下手里正在连接的导线：“什么意思？”

　　“比如，”她歪着头，“你和我。你是绝缘体，我是……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但我们在一起做实验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导线，一圈，又一圈。

　　“不是电流，”她继续说，“是别的什么。更慢，更温和，但确实存在。”

　　实验室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操场上体育生的晨练口号。

　　方见微看着她的手指，看着那根铜导线在她指尖缠绕、松开、再缠绕。

　　他突然想起周三体育课，她教他编草蚂蚱时，手覆在他手上的温度。

　　想起周一物理课，纸条传递时指尖的短暂触碰。

　　想起刚才吃三明治时，她期待的眼神。

　　也许她说得对。

　　也许真的有什么在流动。

　　不是电流，不是能量。

　　是某种更古老、更基础的东西——

　　比如信任。
　　比如期待。
　　比如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想要见面的心情。

　　“可能吧。”他终于开口，“但需要更多实验数据。”

　　姜之墨笑起来：“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好吧，那继续收集数据。”

　　她松开导线，重新拿起电流计。

　　但方见微注意到，她的耳尖有点红。

　　2015.10.24

　　实验结束已经是上午十点。他们收拾好器材，锁门离开。

　　走到楼下时，姜之墨说：“对了，伞。”

　　“哦对。”方见微从书包里拿出她的蓝色伞，“谢谢。”

　　“不客气。”她接过，然后看见他另一只手里的黑色伞，“你带伞了？”

　　“嗯。”他顿了顿，“今天预报说有雨。”

　　其实是昨天回家后，他特意查了天气预报，看到今天下午降水概率60%，所以带了伞。

　　但他没说这个。

　　“真好，”她笑，“那今天不用淋雨了。”

　　他们在校门口分开。她往左走，但走了几步又回头：“方见微！”

　　他回头。

　　“下周一……”她犹豫了一下，“物理课还传纸条吗？”

　　秋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黄色的卫衣明亮得像一颗小太阳。她的眼睛在光线下是浅浅的琥珀色。

　　方见微握紧书包带子。

　　“如果你想传的话。”他说。

　　“我想。”她说得很直接，然后挥挥手，“周一见！”

　　她转身跑开，马尾辫在阳光下划出轻盈的弧线。

　　方见微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然后他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他忽然从书包侧袋掏出那个装草蚂蚱的铁盒，打开。

　　两只蚂蚱并排躺着。经过几天，草叶已经有些干枯，颜色从翠绿变成黄绿，但形状还在。

　　他想起她的话：“放在一起，它们就不会孤单了。”

　　合上盖子，把铁盒放回书包。

　　天空很蓝，云很少。

　　预报说下午有雨，但他突然希望雨晚点来。

　　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多走一会儿，多回味一会儿这个早晨——

　　柠檬鸡肉三明治的味道。
　　电流计指针微微偏转的画面。
　　她说“有什么东西在流动”时的认真表情。
　　还有最后那句“我想”，直接得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所有这些，像数据点一样，在他心里慢慢连成线。

　　而这条线的趋势是什么？
　　他还不确定。
　　但他知道，他想继续收集数据。
　　想看到这条线延伸下去，会画出什么样的图形。

　　也许最终会是一个函数。
　　也许最终会是一个方程。
　　也许最终会是一个……
　　他暂时还不敢命名的东西。

　　那天晚上的日记：

　　连续观测记录（2015.10.19-10.24）

　　核心事件：
　　1. 纸条通信系统建立（效率：3条/课时）
　　2. 收到食物补给（柠檬糖×1，三明治×2）
　　3. 肢体接触累计：约52秒
　　4. 实验合作时长累计：约5小时

　　数据分析：
　　1. 互动频率呈上升趋势（从每周1次增至每周3-4次）
　　2. 互动形式多样化（纸条、食物、手工、伞共享）
　　3. 她表现出明显的……主动性？

　　理论修正：
　　原“绝缘体”假设可能需要调整。
　　在特定条件下（她存在），我的“绝缘性”似乎在下降。
　　表现为：
　　- 对非计划事件容忍度上升（如接受未预约的早餐）
　　- 开始期待下一次互动（而非仅视为实验）
　　- 心率异常频率增加（从偶尔变为经常）

　　新假设：
　　她可能是一种“特殊电解质”。
　　不是通过离子导电，而是通过……
　　某种目前无法测量的方式，
　　降低我的“电阻”。

　　待验证：
　　1. 这种效应是否可持续？
　　2. 是否有上限？（即，是否存在“击穿电压”？）
　　3. 如果长期暴露，系统会发生什么变化？

　　风险评估：
　　从“低风险”调整为“需密切观察”。
　　但暂无终止实验计划。

　　理由：
　　实验数据……很有价值。
　　且实验过程……令人愉悦。

　　写到这里，方见微停下笔。

　　他看向书架上那些“实验纪念品”：

　　- 柠檬罐（10.17）
　　- 草蚂蚱铁盒（10.21）
　　- 猎户座观测记录（11.28预定实验）

　　现在又多了一个：今天的实验数据表，姜之墨画了可爱的插图——两个小人站在电流计前，头顶上冒出小小的闪电符号。

　　他在那一页的角落，用极小的字写：

　　或许，
　　她不仅是电解质。
　　她可能是……
　　电源本身。

　　写完这行字，他迅速合上日记本，像是怕被人看见。

　　窗外，雨终于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玻璃上，模糊了窗外的灯火。

　　方见微躺在床上，听着雨声。

　　他想，下周一要传什么纸条呢？

　　也许可以讨论一下水果电池的优化方案。
　　也许可以问她还有什么想做的实验。
　　也许……

　　他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她今天穿着黄色柠檬卫衣的样子，还有那句“我想”。

　　雨声渐大。

　　但在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安静地、持续地——

　　发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