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归期》藜蔓几何

25、冬日的深耕

　　十一月，竞赛集训进入白热化。

　　数学和物理的培训时间完全错开：数学在周六上午，物理在周六下午。这意味着方见微和姜之墨的周末被切成了两半——一半时间各自在培训教室，一半时间在实验室交叉辅导。

　　周六早晨七点半，方见微送姜之墨到数学培训教室门口。

　　“向量分析部分，”他把整理好的笔记递给她，“你容易混淆梯度、散度和旋度的物理意义。标了重点。”

　　她接过，翻开。页边有他画的示意图：电场线的发散表示电荷分布，磁感线的旋转表示电流。

　　“谢谢。”她抬头笑，“那下午物理培训，我帮你准备的张量分析笔记，别忘了带。”

　　“在包里。”他拍拍书包。

　　“那我们……”她看了眼教室，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下午见？”

　　“下午见。”他点头。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方见微。”

　　“嗯？”

　　“加油。”她说。

　　“你也是。”

　　数学培训教室在三楼，物理在二楼。他们在楼梯口分开，像两条短暂分离的轨道，约定几小时后重新交汇。

　　方见微走进物理培训教室时，陈老师已经在白板上写满了题目。今天的主题是相对论初步，涉及四维时空的张量描述。

　　他翻开姜之墨准备的笔记。她的字迹工整，把抽象的数学概念翻译成物理图像：

　　“度规张量 g_μν——时空的‘尺子’，测量间隔的规则。”
　　旁边画着弯曲的网格，像被重物压陷的橡胶膜。

　　“克里斯托弗符号——描述‘尺子’如何随位置变化。”
　　箭头表示不同点的坐标基矢如何倾斜。

　　“测地线方程——弯曲时空中‘直线’的方程，自由粒子的运动轨迹。”

　　她甚至在最后一页画了个漫画：一个小人在弯曲的网格上行走，气泡框里写：“我以为我在走直线，其实是时空在弯曲！”

　　方见微看着那个漫画，嘴角微扬。

　　培训开始。陈老师讲得很快，直接从闵可夫斯基时空跳到黎曼几何。周围有同学皱起眉头，但方见微能跟上——因为姜之墨的笔记已经铺垫了数学基础。

　　课间，坐旁边的男生凑过来：“你这笔记能借我看看吗？张量部分我完全懵了。”

　　方见微犹豫了一下——这是姜之墨专门为他准备的。

　　但男生恳切的眼神让他让步：“只能看十分钟。”

　　“谢谢！”

　　男生翻开笔记，看到漫画时笑出声：“这是你画的？挺有意思。”

　　“不是。”方见微顿了顿，“一个朋友。”

　　“女朋友？”男生调侃。

　　方见微没回答，只是收回笔记：“时间到了。”

　　下午一点，培训结束。方见微收拾书包，快步走向三楼。

　　数学培训刚散，姜之墨站在教室门口，正和几个同学讨论问题。看见他，她眼睛一亮，结束对话走过来。

　　“怎么样？”她问。

　　“张量部分听懂了。”他说，“你的笔记很关键。”

　　“那就好。”她笑，“数学培训呢，向量分析我全对了。你的示意图帮了大忙。”

　　两人并肩下楼。冬日的阳光透过走廊窗户，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影。

　　“所以，”姜之墨说，“我们的交叉辅导有效。”

　　“数据支持。”方见微点头，“错误率下降15%。”

　　“那要持续。”她想了想，“不过……下周数学培训要加晚自习，周六晚上也要上课。”

　　方见微脚步一顿：“物理也是。陈老师说最后冲刺阶段，周六晚上加训到九点。”

　　这意味着，他们周六唯一共同的实验室时间——下午培训后的三小时，将被压缩甚至取消。

　　两条轨道不仅错开，连交汇点都在减少。

　　姜之墨也沉默了。走到实验室门口，她轻声说：“那……我们怎么办？”

　　方见微推开门。实验室里冷清，暖气还没开足。

　　“调整计划。”他放下书包，在白板上写：

　　新时间表（11月-1月竞赛决赛阶段）：
　　周六：**
　　上午7:30-12:00 数学培训（姜）
　　下午1:00-5:30 物理培训（方）
　　晚上6:00-9:00 各自加训
　　交集时间：0小时

　　周日：
　　上午9:00-12:00 实验室交叉辅导
　　下午2:00-5:00 自主复习
　　晚上：休息

　　“只剩周日上午三个小时。”姜之墨看着白板。

　　“嗯。”方见微说，“但效率可以提高。提前准备问题，集中解决。”

　　“还要继续误差模型吗？”她问，“时间可能不够。”

　　方见微想了想：“暂时搁置。优先竞赛。”

　　她点头，但眼神有些失落。

　　“只是暂时。”他补充，“决赛后继续。”

　　“好。”她振作起来，“那我们从这周开始。今天下午……虽然不能一起，但可以同步。”

　　“同步？”

　　“嗯。”她拿出手机，“比如，我们约定下午三点同时休息十分钟，发消息告诉对方学到了什么。晚上九点下课后，通十分钟电话，总结一天。”

　　她看着他：“这样……虽然不在一个空间，但还在同一个时间节奏里。”

　　方见微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某个地方柔软了一下。

　　“好。”他说，“三点，九点。”

　　“拉钩？”她伸出小指。

　　他勾住：“拉钩。”

　　那天下午，他们在各自的培训教室，但三点整，方见微的手机震动：

　　“学到诺特定理：连续对称性对应守恒量。美丽得像诗。”

　　他回复：

　　“学到黎曼曲率张量：描述时空弯曲的内在程度。复杂但精确。”

　　晚上九点，他刚走出物理培训教室，电话准时响起。

　　“喂？”她的声音带着疲惫，但轻快，“我今天算了三十道题，手都快断了。”

　　“我做了二十道物理综合题，大脑过热。”他说。

　　两人在电话里笑。

　　“但值得。”她说，“为了……我们的目标。”

　　“嗯。”他站在冬夜的校园里，呼出的白雾在路灯下散开，“值得。”

　　十二月中旬，江南市下了第一场雪。

　　不大，细碎的雪花在傍晚时分开始飘落，到晚上自习时，地面已经覆了薄薄一层白。

　　晚自习课间，姜之墨转身，在方见微桌上放了一颗纸折的星星。

　　展开，里面写：

　　“下雪了。
　　物理老师说，雪花是六角对称，因为水分子在结晶时遵循能量最低原则。
　　但每一片雪花都不一样，因为结晶过程中的温度、湿度、气流扰动……
　　就像每个人，都遵循同样的物理定律，但长成不同的样子。”

　　方见微看完，在背面写：

　　“雪花的独特源于初始条件的微小差异和演化过程中的扰动。
　　就像我们的系统——初始条件不同（你数学，我物理），但在相互作用中演化出独特的轨迹。”

　　纸条传回。她看完，转头对他笑，用口型说：“下课实验室？”

　　他点头。

　　晚自习结束，雪已经停了。校园里一片洁白，路灯在雪地上投下暖黄的光晕。

　　实验室里更冷。姜之墨搓着手：“暖气又坏了？”

　　“好像是的。”方见微检查暖气片，“报修了，但明天才来。”

　　“那今天……”她犹豫，“还待吗？”

　　方见微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说：“去我家吧。”

　　她愣住了。

　　“我家暖气正常。”他补充，“而且……我父母今晚不在。”

　　他说得很平静，但耳尖微热。这是第一次邀请她去自己家。

　　姜之墨眼睛眨了眨，然后点头：“好。”

　　方见微的家在老城街，三室一厅，整洁但略显冷清。客厅的书架上摆满了工程类和物理类书籍，墙上挂着桥梁设计图——是他父亲的作品。

　　“你一个人在家？”姜之墨换鞋时问。

　　“嗯。我爸出差，我妈回我外婆家了。”他打开暖气，“喝什么？茶还是热可可？”

　　“热可可吧。”她放下书包，好奇地打量，“你家……好整齐。”

　　“习惯了。”他走进厨房。

　　姜之墨走到书架前。除了专业书，她还看到了一些意外的东西：初中物理竞赛的奖状，手工制作的小火箭模型，还有……一把旧吉他。

　　她拿起吉他。

　　方见微端着两杯热可可出来，看见她手里的吉他，顿了一下。

　　“还弹呢？”

　　“偶尔弹。”

　　“能弹给我听吗？”她问，眼睛亮亮的。

　　方见微沉默了几秒，然后接过吉他，调了调音。

　　他弹的是《Romance de Amor》。练了快一年，已经很熟练了。音符在温暖的客厅里流淌，和窗外的雪夜形成奇妙的对比。

　　姜之墨安静地听着。她坐在沙发上，捧着热可可，眼睛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融化的雪。

　　一曲终了。她说：“你弹得真好。”

　　“练习的结果。”他放下吉他。

　　“不。”她摇头，“是‘心意’的结果。”

　　她顿了顿，轻声说：“我知道你为谁练的。”

　　方见微看着她。客厅的灯光温暖，她的脸颊因为暖气而微红。

　　“那你喜欢吗？”他问。

　　“喜欢。”她不假思索，“非常喜欢。”

　　两人对视。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流动，比暖气更暖。

　　“方见微，”她放下杯子，“我能……看看你的房间吗？”

　　“可以。”他说，“但没什么特别的。”

　　他的房间确实简洁：书桌，书架，床，一个衣柜。书桌上摊着物理竞赛题，墙上贴着一张星图——猎户座被红笔圈了出来。

　　姜之墨走到星图前，手指轻轻拂过那个红圈。

　　“你也贴这个。”她轻声说。

　　“嗯。”他站到她身边，“从暑假开始。”

　　她转头看他：“为什么是猎户座？”

　　“因为……”他停顿，“因为那是我们的坐标。”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那以后……我们会有更多坐标。南京大学的实验室，紫金山的天文台，甚至……南极的科考站？”

　　“都有可能。”他说，“如果系统持续演化。”

　　“它会持续的。”她肯定地说，“因为……”

　　她没说完，但方见微懂了。

　　因为两个子系统都希望它持续。

　　因为相互作用力足够强。

　　因为已经找到了稳定焦点。

　　姜之墨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给你。初雪礼物。”

　　方见微打开。里面是一个手工制作的温度计——不是真的，是工艺品。玻璃管里装着蓝色的液体，刻度标着奇怪的数字：-273.15℃，0℃，3.6℃，36.5℃，100℃……

　　“这些温度有含义。”她解释，“-273.15是绝对零度，理论下限。0℃是冰点。3.6℃……”

　　她顿了顿，脸颊更红了：“是那天的温度。万圣节，实验室。”

　　方见微的手指在那个刻度上停留。3.6℃。他记得那个早晨，记得焦糖的甜香，记得她嘴角的糖渍。

　　“36.5℃，”她继续，“是人的正常体温。100℃是水的沸点。”

　　她抬头看他：“我想说……我们的关系，从那个3.6℃的早晨开始，会一直升温，但不会沸腾——因为沸腾意味着相变，意味着不可逆的改变。我希望我们……保持在液态，可以流动，可以适应任何容器，但本质不变。”

　　她说得很认真，像在陈述一个经过严密推导的物理定律。

　　方见微看着那个温度计，看着那些刻度，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的光。

　　然后他说：

　　“我会把它放在书桌上。每天看。”

　　“看什么？”

　　“看我们到了哪个温度。”他说，“然后提醒自己……不要让它沸腾，也不要让它冻结。”

　　姜之墨笑了，眼眶有些红：“你总是懂。”

　　“因为你在用我懂的语言说话。”他说。

　　窗外又开始飘雪。细碎的雪花在路灯的光晕里旋转，落下。

　　室内温暖如春。

　　这一刻，他们不在实验室，但依然在彼此的坐标系里。

　　用温度，用音乐，用未说完的话，

　　定义着这个初雪的夜晚，

　　和正在稳步升温的，

　　他们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