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归期》藜蔓几何

29、击穿危机

　　2017年3月6日惊蛰

　　异常数据点 No.1

　　方见微的生物钟精确到秒。每周一、三、五的早晨7:12，他会出现在教学楼三楼东侧楼梯口。7:13，姜之墨会从西侧楼梯上来，在物理实验室门前汇合。

　　这是上学期末形成的稳定模式，误差不超过±15秒。

　　但今天，7:22。

　　方见微站在实验室门口，第18次看向西侧楼梯。走廊里学生渐多，早读铃声在7:25准时响起，她依然没出现。

　　他打开手机，输入又删除三次，最终发出：
　　“迟到？”

　　五分钟后，回复：
　　“被陈老师叫去办公室了，马上来。”

　　“马上”的定义是7分42秒。7:29:42，姜之墨从楼梯跑上来，头发有些乱，手里抱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抱歉。”她喘着气，“陈老师说有个转学生要来我们班，让我帮忙带一下。”

　　方见微注意到文件夹上的标签：《天文奥赛备赛资料》。

　　“转学生？”他推开门，实验室的灯管闪烁两下后全亮。

　　“嗯，从上海转来的。说是因为父亲工作调动。”姜之墨放下文件夹，开始整理实验台，“叫周屿，男生。特别的是……他去年拿了天文奥赛全国银牌。”

　　方见微正在调节电子天平的双手停住了。

　　“天文？”

　　“对。”她没抬头，声音里有一种他不太熟悉的兴奋，“陈老师说他在找‘竞赛搭档’，因为天文奥赛有团队项目。学校没人懂这个，所以就……”

　　“所以就想到了你。”方见微接完下半句，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实验步骤。

　　姜之墨终于抬起头。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脸上分割出明暗两个区域。

　　“你……”她顿了顿，“你介意？”

　　“不介意。”方见微转回身，继续校准天平，“只是更新信息。新同学姓名：周屿；特长：天文；需求：竞赛搭档。需要调整你的时间分配模型了。”

　　他说得极其客观，但姜之墨听出了那个细微的停顿——像仪器在临界点前的震颤。

　　“我不会减少物理实验时间。”她说，声音很轻，但清晰，“你知道的，周六是我们的固定实验日。”

　　“我知道。”方见微看着天平数字归零，“我只是提醒，你的总时间是常数。增加一项活动，其他项的权重必然需要重新分配。”

　　他顿了顿：“需要我帮你做新的时间优化模型吗？”

　　这是他的典型应对——用理性工具处理情感扰动。把“我有点不舒服”翻译成“需要重新建模”。

　　姜之墨看了他三秒，然后笑了：“好呀。不过这次的条件函数要复杂一点。”

　　“多复杂？”

　　“要包含一个特殊约束。”她走到他身边，拿起一支记号笔，在白板的角落写下一行小字：

　　T_us ≥ 6小时/周

　　方见微看着那个公式：“这是什么？”

　　“我们的实验时间底线。”她转头看他，眼睛在晨光里亮晶晶的，“无论发生什么，每周至少六小时，在这个实验室。这是系统稳定的最小必要输入。”

　　方见微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下。像卡住的齿轮突然复位。

　　“批准。”他说，“作为协议写入系统。”

　　“那今天……”她看了眼钟，“已经迟到17分钟了。我们得抓紧。”

　　他们开始做今天的实验：测量不同金属的塞贝克系数。姜之墨负责加热热端，方见微记录温差电动势。数据点一个个落在坐标纸上，形成漂亮的线性关系。

　　但方见微注意到——她的视线，在第34分钟时，短暂地飘向了那个《天文奥赛备赛资料》文件夹。

　　持续时间：约2.3秒。

　　频率：这是第一次。

　　他默默在实验记录背面记下：

　　异常观测1：新兴趣点的引力效应初现。
　　持续监测中。

　　第二节课间，走廊

　　周屿的出现引起了小范围轰动。

　　身高目测182cm，戴着黑框眼镜，说话带一点上海口音的软糯尾音。最重要的是——他桌上摊开的那本《天体物理概论》，是全英文原版，书页边缘贴满了彩色索引贴。

　　“哇，这是普林斯顿的教材吧？”有男生凑过去。

　　“嗯。”周屿笑了笑，声音温和，“去年备赛时用的，有些笔记可能对大家有用。”

　　姜之墨从座位上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方见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看《固体物理导论》。但他的余光精确覆盖着那个半径三米的范围。

　　他看见姜之墨指了指书上的某个公式，周屿立刻抽出一张草稿纸开始演算。两人的头凑得很近，近到发梢几乎相触。

　　持续时间：4分18秒。

　　对话片段飘过来：

　　“……所以掩星法的光变曲线要这样拟合……”

　　“……对，但需要考虑大气消光的不对称性……”

　　“……用贝叶斯框架会不会更好？”

　　“……我试过，但先验分布很难设……”

　　方见微翻过一页书。第147页，讲晶格振动。他的视线停在“简正模式”这个词上。

　　每个系统都有自己的固有振动频率。当外部驱动力频率接近固有频率时，会发生共振。

　　姜之墨的固有频率里，一直有一个天文波段。那是她书架上的《千亿个太阳》，是她手绘的猎户座星图，是她曾说过的“物理是用数学语言书写的自然诗，而天文学是这首诗最壮丽的篇章”。

　　现在，来了一个频率匹配的驱动力。

　　他合上书。

　　午休，实验室

　　姜之墨推门进来时，方见微正在白板上推导热微分方程。

　　“抱歉。”她说，声音里有一丝真实的愧疚，“周屿问了我几道题，讲得有点久。”

　　方见微没有回头：“第几题？”

　　“啊？”

　　“他问你的题。第几题？我看看是什么级别的问题需要讲23分钟。”

　　姜之墨愣住了。

　　方见微终于转过身，用粉笔敲了敲白板：“从11:47下课，到12:10你出现在门口，一共23分钟。扣除从教室到这里的步行时间3分钟，实际讲解时间20分钟。什么题需要20分钟？”

　　他的语气依然是平静的、分析的，但每个数字都像一根细针。

　　姜之墨走到白板前，拿起另一支粉笔，开始写：

　　“是一道关于球状星团恒星密度的题。核心是求解金斯不稳定性的临界波长。他卡在相空间分布函数的归一化上。”

　　她流畅地写下一串公式，字迹清晰有力。写完后，她看向方见微：

　　“需要我一步步解释吗？这样你可以评估问题的复杂程度。”

　　这是一次反击——用专业对专业，用理性对理性。

　　方见微看着那一板公式。确实需要20分钟。甚至可能需要更久，如果对方的基础不够扎实。

　　“他基础如何？”他问，声音缓和了些。

　　“很好。”姜之墨放下粉笔，“数学直觉很强，物理概念清晰。就是……太追求完美解，容易在细节里卡住。”

　　“和你以前有点像。”方见微说。

　　姜之墨笑了：“是啊。所以我知道该怎么讲。”

　　实验室安静了几秒。窗外的梧桐树影在天花板上晃动。

　　“方见微。”她轻声说，“你是在……收集数据吗？”

　　“什么数据？”

　　“关于周屿的数据。关于我和他互动的频率、时长、内容。”她顿了顿，“你想量化这个‘新变量’对系统的影响，对吗？”

　　方见微没有否认。他走回实验台，打开记录本：

　　“任何新变量的引入都需要评估。这是科学方法。”

　　“那评估结果呢？”她跟过来，“初步结论是什么？”

　　方见微翻到最新一页。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个手绘的坐标轴：横轴是时间，纵轴是“关注度分配比例”。两条曲线，一条标着“物理实验”，一条标着“天文讨论”。

　　目前，两条曲线还没有交叉。

　　但趋势线显示：如果按当前斜率外推，三周后，“天文讨论”的曲线会第一次超过“物理实验”。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合上本子：

　　“初步结论：需要更多数据。单日样本不足以推断长期趋势。”

　　姜之墨看着那个被合上的本子，眼神复杂。

　　“方见微，”她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他心跳漏了一拍。

　　“你总是诚实地面对数据。”她继续说，“哪怕数据指向你不希望看到的结果，你也不会篡改它。”

　　她伸手，轻轻按在那个记录本上：

　　“所以，答应我一件事——如果将来某天，这个本子里的数据显示，我真的在某件事上分配了过多时间，影响了我们的实验……你要直接告诉我。不要自己建模、自己分析、自己得出结论，然后突然宣布‘系统需要调整’。”

　　她的手指冰凉，但按在封面上的力度很稳：

　　“我要参与数据分析。因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系统。”

　　方见微看着她的手，看着那截白皙的手腕，看着上面那条淡蓝色的静脉——他曾在物理竞赛决赛前一晚，数过那条静脉随着心跳的微弱搏动，频率是72次/分，和他一样。

　　“好。”他说，“我答应。”

　　姜之墨收回手，笑了：“那现在，我们可以继续做实验了吗？今天要测到300K温差的数据点呢。”

　　“嗯。”方见微打开恒温槽，“你负责控温，我记录。”

　　“好。”

　　实验室恢复运转。加热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数字温度计的红光闪烁，记录纸在绘图仪上匀速移动。

　　但方见微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一个名为“周屿”的变量，正式进入了他们的系统方程组。

　　它现在只是一个常数项。

　　但常数项也可能随时间变化，也可能耦合进其他变量，也可能……引发特征值的符号改变，导致系统失稳。

　　他看了眼姜之墨。她正专注地看着温度计，嘴唇微动，默数着升温速率。

　　侧面看，她的睫毛很长，在脸颊上投下扇形阴影。

　　方见微在记录本的新一页写下：

　　实验编号：STABILITY-01
　　课题：外部扰动下的耦合系统响应
　　扰动源：周屿（天文奥赛搭档）
　　监测指标：
　　1. 时间分配比例变化
　　2. 话题重叠度
　　3. 固有共振频率的偏移量
　　4. 系统自我修复能力

　　特别条款：数据分析需双方共同进行。

　　他写完，把本子推到桌子中央。

　　姜之墨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笔，在“共同进行”四个字下面，画了一条浅浅的线。

　　像一种确认。

　　像一种承诺。

　　窗外，惊蛰后的第一声春雷在远方响起。

　　实验室里的两个高中生，一个在记录温度，一个在记录心跳。

　　他们都听到了雷声。

　　也都知道——

　　春天来了，万物扰动。

　　他们的实验，

　　正式进入了一个

　　有干扰项的

　　新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