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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五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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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3日,周六,母亲节
清晨七点整,实验室的门被准时推开。方见微一个人。
窗台上的栀子花开了第二茬,香气浓得几乎要凝成实体。他走到实验台前,打开姜之墨留给他的那个牛皮纸盒——是她出发前放的,用胶带封好,上面写着:“我不在时打开,里面有惊喜。”
撕开胶带。里面是:
1. 一包她自己烘的柠檬曲奇,整整齐齐码着,每片上都用糖霜画了个小小的Ω符号。
2. 一张手绘的“实验任务卡”,上面是她的字迹:
本周实验:压电效应与压力记忆
目标:研究某些材料(如石英、压电陶瓷)在压力下产生电压的特性,并探讨“情感压力”是否能产生类似效应。
建议步骤:
1. 用压电陶瓷片(柜子第二层)和示波器测量敲击产生的电压。
2. 记录不同力度、不同位置敲击的电压峰值。
3. 思考:当我们经历“压力事件”(如考试、分别、误解)时,内心是否也会产生某种“情感电压”?这种电压是损耗性的(变成热量散失),还是可储存、可利用的?
4. 等我回来讨论答案。
——墨 2017.5.12
方见微拿起那片压电陶瓷——圆形的,直径约两厘米,薄得像纸,两面有银色的电极。很脆,要小心拿,否则会碎裂。
他按照她的指示连接电路:压电片接放大器,放大器接示波器。打开电源,示波器屏幕亮起一条水平基线。
他拿起一支塑料小锤——也是她准备的,锤头包了软布以防损坏陶瓷片。
第一次轻敲:嗒。示波器上跳起一个尖峰:峰值电压约0.8V,持续时间约20毫秒,然后迅速衰减。
他记录:力度:轻,位置:中心,峰值:0.8V,衰减时间:20ms。
第二次稍重:嗒!。尖峰更高:1.5V,衰减时间也更长。
第三次敲击边缘:电压峰值只有0.6V,但波形更复杂,有多个小振荡。
方见微有条不紊地敲击、记录、分析。实验室里只有小锤敲击的清脆声响,和示波器滋滋的电流噪声。
数据表格渐渐填满。他发现了规律:敲击力度与电压峰值基本成正比,敲击位置影响波形复杂度,而衰减时间与陶瓷片的机械阻尼特性有关。
他停下来,看着那片薄薄的陶瓷片。它那么脆弱,一用力就会碎。但就在刚才,它把微小的机械压力转化成了电信号——虽然短暂,但真实可测。
“压力产生电压……”他轻声自语,“那么情感压力呢?”
他想到上周姜之墨提起天文竞赛时,眼睛里的紧张和期待——那是压力。想到她说到“周屿能帮我实现奶奶的梦想”时,语气里那种复杂的重量——那也是压力。
那些压力,在她心里产生了什么?焦虑?动力?还是某种……可以转化的“情感电压”?
方见微又想到自己。物理竞赛冲刺期的压力,看到她和周屿走近时的压力,还有那些试图用“系统协议”来管理情感却屡屡失败的压力……
那些压力,在他这里又变成了什么?是让他更努力刷题的动力?还是那些深夜独自在实验室调试电路时的、说不清的孤独?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空荡的操场。今天是周六,又是母亲节,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校园安静得像睡着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建立周六实验室以来,第一次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她问“今天做什么实验”,没有她兴奋地展示新想法,没有她吃到柠檬糖时眯起的眼睛,也没有她偶尔靠在他肩上打瞌睡时均匀的呼吸。
实验室还是那个实验室,器材还是那些器材,但少了某种……“背景辐射”。那种她存在时无处不在的、温暖的、活跃的场。
方见微回到实验台前,重新拿起小锤。这次他没有敲压电片,而是轻轻敲了敲实验台的木质桌面。
咚。沉闷的声响,没有电信号产生。
他又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很轻,像在测试什么。
当然,什么也没有。人体不是压电材料,不会因为轻微压力就产生可测电压。
但情感呢?情感压力会产生什么?
也许不是电压,不是可测量的物理量。但会产生某种东西——可能是失眠,可能是食欲变化,可能是反复查看手机等待消息的冲动。
方见微放下小锤,打开手机。置顶聊天是她。最后一条消息是昨晚十一点:
墨:到酒店了!省城好大,明天比赛在科技馆。刚才和队友最后过了一遍答辩稿,周屿讲得特别好。
我:加油。早睡。
墨:你也是。晚安。
我:晚安。
简短,克制。他甚至没问“紧张吗”,没问“有没有信心”,只是说“加油”。
因为他知道,那些问题没有意义。紧张是必然的,信心取决于准备程度,而她的准备程度——从她过去一个月的投入来看——应该足够高。
所以他说“加油”,是最有效率、最正确的回应。
但现在,一个人坐在实验室里,他突然想:或许应该说点别的。或许应该说“想你”,或者说“等你好消息”,或者说……
他输入:在做你留的实验。压电效应很有趣。
停顿几秒,又加了一句:实验室很安静。
发送。
然后他放下手机,继续做实验。但注意力已经分散了,时不时瞥一眼屏幕。
十分钟后,手机震动。
墨:哇!你已经开始了!数据怎么样?
墨:实验室很安静……是不是想我了?【偷笑】
墨:我在吃早餐,酒店自助餐有豆花,但没你做的好吃。
三条连着来。他能想象她捧着手机打字的样子,可能嘴角还沾着豆花。
他回复:数据趋势符合理论。敲击力度与电压峰值成正比,但波形复杂度受位置影响。等你回来详细讨论。
很正式,像实验报告。
然后又加了一句:是有点想你。安静不习惯。
这次他承认了。用的是“有点”,但承认了。
发送后,他放下手机,深呼吸。胸口有种陌生的、温热的涌动。
手机很快又震动了。这次是语音消息。
他点开。她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笑意和一点点的回音,像是在走廊或大厅:
“方见微同学,你终于会说‘想你’了!这是压电效应实验的额外成果吗?那我以后要多给你点‘压力’,让你多产生点‘情感电压’!”
她的笑声混在里面,清脆明亮。
方见微听了三遍。然后他也笑了——第五次。很轻,但真实。
他回语音,声音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和:“专心比赛。情感电压可以赛后慢慢产生。”
发送。
然后他放下手机,看着窗台上的栀子花。香气浓得几乎让人头晕,但他突然觉得,这个一个人的实验室,似乎也没那么空了。
因为她留下了一包柠檬曲奇。
留下了一张实验任务卡。
留下了一个需要他思考和回答的问题。
还留下了一句话:等我回来讨论答案。
她在说:我不在,但我们的实验继续。我不在,但我们的对话继续。我不在,但你继续想我,我继续想你,然后等重逢时,我们把各自产生的“情感电压”汇合,看看能点亮什么。
方见微拿起一片柠檬曲奇,咬了一口。很酥,柠檬的酸和糖霜的甜平衡得恰到好处,Ω符号在舌尖融化。
他突然想:也许这就是压电效应的情感映射——
分离是压力。
思念是电压。
而重逢,会是电流。
是让那些积蓄的、微小的电压,终于找到通路,开始流动的时刻。
他期待那个时刻。
下午三点,方见微完成了压电实验的所有数据记录。他合上笔记本,开始整理器材。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
不是姜之墨——她应该在省城比赛。进来的是周屿。
周屿穿着一身正装——深灰色的西装外套,白衬衫,没打领带,但袖扣是精致的银色。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看见方见微时愣了一下。
“方见微?你在啊。”他走进来,表情自然,“我回来拿点资料,姜之墨的星图册忘带了,她让我帮忙取了寄过去。”
他说着走向实验台另一侧的书架——那里确实放着几本厚重的天文图册。
方见微点点头,继续收拾压电片。
周屿找到了那本星图册,却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实验台边,看着方微正在整理的器材:“你们今天在做压电实验?”
“嗯。”方见微简短地应道。
“挺有意思的。”周屿的语气很友善,“我初中时也玩过压电陶瓷,还尝试用它做能量收集——把走路踩踏的能量转化为电,给手机充电。虽然效率低得可怜。”
方见微停下动作。这确实是个有趣的应用方向。
“理论上可行。”他说,“但需要大面积的压电材料阵列,且机械结构要耐用。”
“没错。”周屿笑了,“所以我后来放弃了。还是老老实实研究星星比较有意思。”
他顿了顿,看向窗台上的栀子花:“姜之墨很喜欢这种花吧?实验室里总摆着。”
“嗯。”方见微说,“她说香气能提神。”
“确实。”周屿点头,“对了,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
他的语气变得认真了些。方见微抬起头。
“关于我和姜之墨。”周屿说得很直接,“我知道你可能有些……介意。所以想澄清一下:我对她是纯粹的同学和队友关系。我们一起准备比赛,一起讨论天文,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补充:“而且,她每次提到你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那种光,和看星星时的光不一样。更……温暖一些。”
方见微愣住了。他没想到周屿会这么坦诚。
“我没有……”他想说“没有介意”,但那是谎话。
周屿笑了笑:“不用解释。换作是我,看到自己喜欢的女生和别人走得近,也会不舒服。这是人之常情。”
他拿起星图册:“我只是想告诉你:不必把我当成‘威胁’。我不是你的竞争对手。相反……”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相反,我有点羡慕你们。能一起做这么多有趣的实验,能有那么多共同的‘语言’。那种默契,不是随便两个人能有的。”
说完,他转身要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对了,姜之墨让我转告你:她明天下午的答辩是两点开始,如果你有空……可以给她发个消息加油。她说那会是她的‘额外电压’。”
他眨眨眼,走了。
实验室重新安静下来。
方见微站在原地,消化着刚才的对话。周屿的坦诚让他意外,但更让他意外的,是那句“她每次提到你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
他想起她说到“方见微今天做了三明治”时的样子,想起她展示他设计的电路时的样子,想起她说“我们的复合材料”时的样子……
那些时候,她的眼睛确实很亮。
比看星星时亮吗?他不知道。他没比较过。
但现在他想:或许是的。
因为看星星时,她是在接收遥远的光。
而说到他时,她是在反射自己心里的光。
那是不一样的。
方见微拿起手机,点开她的聊天窗口。
输入:周屿来取星图册了。他祝你明天答辩顺利。
停顿。
又输入:我也祝你顺利。两点整,我会想:现在她在答辩了。
发送。
这次没有用“情感电压”的隐喻,没有用任何物理类比。只是很简单的话。
但方见微觉得,这样就好。
因为有些话,不需要包装。
真诚,就是最好的放大器。
那天晚上,方见微在日记里写:
一人实验记录:2017.5.13
课题:压电效应与压力记忆
核心数据:
1. 压电陶瓷片的电压峰值与敲击力度成正比(R²=0.94)
2. 敲击位置影响波形复杂度,边缘敲击产生多峰振荡
3. 最大记录电压:2.3V(重敲,中心位置)
理论延伸:
将物理压电效应映射到情感系统——
“压力事件”(分离、竞赛、误解)确实可能产生“情感电压”。
但这种电压的性质取决于:
1. 压力类型(正向激励/负向压力)
2. 个人“压电系数”(敏感度)
3. 是否有“储能电路”(能否将压力转化为动力)
在姜之墨的系统中,竞赛压力显然被转化为正向电压(备赛动力)。
在我的系统中,分离压力……部分转化为实验动力(完成她留的任务),部分转化为思念(情感电压)。
周屿事件更新:
今日与周屿对话数据表明:
1. 他明确表示“非竞争关系”
2. 他观察到“她提起我时眼睛发亮”
3. 他传达了她的话:“可以给她发消息加油,那是额外电压”
这大幅降低了该变量的不确定性。
建议:将周屿从“干扰源”重分类为“环境背景节点”,降低其权重。
系统状态:
一人实验可行,但效率下降约40%(缺乏讨论和灵感碰撞)。
思念产生持续的低幅“情感电压”,约0.5V级别(主观估算),但可积累。
期待明日两点(她答辩时刻)的同步思考。
最后:
她留的柠檬曲奇很好吃。
Ω符号在舌尖融化的感觉,
像某种温柔的密码,
在说:即使不在,也以某种形式存在。
而存在,
本身就是最好的电压源。
写完,他合上日记。
窗外的夜色温柔,远处居民楼的灯火像倒置的星空。
方见微打开手机,看着她的头像——是她拍的猎户座,三颗腰带星清晰如刻。
他轻声说:“晚安,姜之墨。”
“明天答辩,把那些星星,都讲成你的语言。”
然后他关上灯,在黑暗里想象:
此刻在省城的某个酒店房间,她可能还在复习答辩稿,可能已经睡了,可能在看着同样的星空。
但无论如何,两点整的时候,
他们会在不同的空间里,
想着同一件事。
那本身就是一种,
不需要电压表测量的,
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