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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压力测试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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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6月30日,周五
规则生效时间:00:00
00:03,方见微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姜之墨的消息:
墨:开始了。
墨:我睡不着。
墨:方见微,我现在就想见你。
他盯着那三行字。按照规则,现在不是沟通时段(晚上9-10点),他不能回复。
但规则没说不能看。
他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掉。黑暗中,他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模拟回复:我也想你。但规则必须执行,否则测试无效。
但他没说出口。
情感温度自评:7.2(基准8.5)。原因:规则刚生效即产生强烈不适。
清晨6:00,姜之墨的闹钟响了——这是“模拟时差”的一部分,她必须早睡早起。她发来消息:
墨:早。我去跑步了。操场上栀子花开了第二茬,香得发苦。
方见微的作息是晚睡晚起,此刻他应该还在睡。但他其实醒了,看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不能回。
他放下手机,起身走到窗前。清晨的校园很安静,操场方向隐约有晨跑的人影——是她吗?看不清。
他站了很久,直到那个身影消失。
情感温度:6.8。思念电压估算:2.5V(较高)。
上午物理竞赛课,方见微解完三道大题后,在草稿纸边缘无意识地写了一个“墨”字。写完立刻划掉,但痕迹还在。
同桌陈乐凑过来看:“呦,想女朋友了?”
方见微没回答,只是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系统稳定性:下降。出现无意识行为(写字),注意力集中度-15%。
晚上9:00,沟通时段开始。
姜之墨的消息几乎秒到:
墨:今天好难熬。
墨:物理课老师点名我回答问题,我走神了,答错了。
墨:中午一个人吃饭,差点给你发消息说食堂的糖醋排骨太甜了。
墨:你现在在干嘛?
四条连发。她能感觉到她的焦虑。
方见微回复:
我:在整理竞赛笔记。
我:糖醋排骨的甜度与糖醋比、油温、炸制时间有关。下次可以建议食堂调整配方。
很方见微的回答——用技术细节回避情感。
姜之墨发来一个哭笑脸:
墨:你就不能说“我也觉得甜”吗?
我:数据上,我没有吃到,无法评价。
墨:……方见微,你这样我会更难受。
我:测试需要真实模拟。如果我真的在美国,你发这样的消息,我可能因为时差或忙碌无法及时回应,或者回应很简短。
他说的是实话,但太冷酷了。
沉默。
十分钟后,姜之墨发来:
墨:好。那就真实。
墨:今天情感温度:6.0。想继续意愿:9.5(但很痛苦)。
墨:到点了,晚安。
沟通时段结束。
方见微盯着“6.0”和“很痛苦”那几个字,胸口像被什么重物压住了。
他记录:
Day1 数据:
情感温度:我6.5,她6.0
沟通质量:低(回避冲突)
系统警报:情感温度已跌破安全线(7.0)
第一天,系统已经亮起黄灯。
第三天:7月2日,周日
规则增加了难度:“引入干扰项”。
姜之墨按照要求,今天要和周屿去市图书馆查天文资料——这是模拟“新环境中的新社交”。她需要主动接触“外部节点”。
下午3:00,她发来一张照片:图书馆的天文区,她和周屿并肩站在书架前,手里各拿着一本书。她没笑,表情严肃。
墨(15:03):在执行干扰项任务。周屿在帮我找参考文献。
方见微看着那张照片。周屿穿着浅蓝色的POLO衫,侧脸线条干净。他的手虚扶在书架边缘,离她的肩膀约二十厘米——不算近,但也不算远。
按照规则,现在不能回复。但他盯着照片看了五分钟。
生理反应:心率从72升至89,手心出汗。
认知评估:照片显示正常学术互动,无越界行为。
情绪评估:不适感明显,原因:她与“干扰项”在同一画面中出现。
他放下手机,走到实验室——虽然今天没有安排,但他需要做点什么。
他重复了磁悬浮实验。磁铁在铜管中缓慢下落,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拉住。
楞次定律:变化产生阻碍变化的力量。
那么,她接触新环境的变化,会产生什么阻碍力量?
是他心里的不安吗?是那种想要立刻叫她回来的冲动吗?
如果是,这种力量够强吗?能阻止变化吗?
磁铁还是落到了底。阻碍力再强,也只是延缓,不是阻止。
方见微看着静止的磁铁,突然明白了测试的意义:
不是测试“会不会变化”——变化必然发生。
是测试“变化发生后,系统还能不能保持连接”。
他记录:
Day3 洞察:我们需要适应的不是“不变化”,而是“变化后的新稳态”。
晚上9:00,沟通时段。
姜之墨先发来数据:
墨:今日情感温度:5.5。干扰项任务完成,但很难受。
墨:周屿问我为什么心不在焉,我说在做一个重要实验。他没多问。
墨:方见微,我今天在图书馆看到一本《双星系统动力学》,突然想起我们讨论过的“势阱”模型。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就像双星?即使各自有轨道,但被共同的引力束缚着?
她还在试图用物理隐喻理解他们的处境。
方见微回复:
我:双星系统的稳定性取决于质量比、距离、轨道偏心率。如果距离太远,可能会变成松散关联,甚至逃逸。
我:我们需要找到那个“临界距离”——既不会因为太近而碰撞,也不会因为太远而失联。
他又在说冷冰冰的数据。
姜之墨发来:
墨:所以我们的测试,就是在找这个临界距离?
我:嗯。如果七天都撑不住,说明现实中的半年会更难。
墨:那如果撑不住呢?
我:需要重新设计系统。或者……重新考虑选择。
又是这句。姜之墨没再回复。
沟通时段在沉默中结束。
方见微看着空白的聊天窗口,突然很想砸东西——这种冲动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从不情绪失控。
但此刻,他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Day3 数据:
情感温度:我5.8,她5.5(持续下降)
沟通质量:极低(陷入僵局)
系统警报:红灯。濒临崩溃阈值(5.0)。
第五天:7月4日,周二
情感温度跌破5.0。
姜之墨的消息越来越短:
墨:早。
墨:午。
墨:晚。
像在打卡,像在执行程序。
方见微的回复也一样:
我:嗯。
我:好。
我:休息。
他们变成了两个在固定时段交换代码的机器人。那些曾经流淌在对话里的温暖、默契、小玩笑,全部消失。
晚上9:05,姜之墨发来:
墨:今天情感温度:4.2。想继续意愿:8.0(但不确定还能坚持多久)。
墨:方见微,我有个问题。
墨:如果这个测试失败了,是不是说明……我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说明我们的系统,其实没那么坚韧?
这个问题太锋利了。方见微盯着屏幕,手指冰凉。
他想说:不是。
想说:测试是人为加压,现实不会这么极端。
想说:我们还有实验室,还有柠檬电池,还有那么多共同的记忆。
但他回复的是:
我:数据会给出答案。我们需要尊重数据。
他又在逃避。
姜之墨发来一个句号:“。”
然后:“沟通时段结束。晚安。”
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只有一个冰冷的句号。
方见微放下手机,走到书架前,拿出那本《2015-2016实验年鉴》。他翻开,一页页看过去:
柠檬电池的手绘电路图。
草蚂蚱的干枯标本。
猎户座流星雨的照片。
音叉共振的数据记录。
“绝缘暖”香水的试香纸。
光速不变实验的干涉条纹。
压电效应实验的电压波形……
每一页都是他们。都是那个温暖的、明亮的、充满可能性的系统。
而现在,那个系统的情感温度是4.2。
濒临冻结。
他突然想起她曾说的:“绝缘体也有击穿电压。”
那么,系统的“断裂电压”是多少?4.0?3.0?还是……已经快到了?
Day5 数据:
情感温度:我4.5,她4.2(危险区间)
沟通质量:零(仅交换基本数据)
系统状态:严重警告。预计48小时内可能崩溃。
第七天:7月6日,周四,测试最后一天
凌晨2:00,方见微醒了。他梦见实验室空着,栀子花枯萎了,柠檬干瘪发黑,所有器材都蒙着厚厚的灰。而她在梦里,穿着那套深蓝色正装,站在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满是先进设备的实验室里,背对着他,越走越远。
他坐起来,额头全是冷汗。
打开手机,没有新消息——当然,现在不是沟通时段。
但他打开了加密相册,看她的照片。那些偷拍的、搞笑的、专注的、睡着的……每一张里的她,都在笑,或者眼睛里带着光。
而测试开始后,他再也没见过她那样的表情。
测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证明系统能承受压力?
还是为了证明……系统不能承受压力?
如果是后者,那么测试成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应该放弃机会?意味着他们应该选择更安全、更简单、更不会分离的路?
那她的梦想呢?她奶奶的愿望呢?她站在答辩台上发光的样子呢?
方见微突然意识到:这个测试从一开始就错了。
它不是公平的。
它把“不分离”设定为默认目标,把“分离”设定为需要克服的障碍。
但它忽略了——对她来说,“追求天文”不是障碍,是另一个同样重要的目标。
系统优化的目标函数,不应该是“最小化分离痛苦”,而应该是“最大化她的梦想实现度 + 最大化我们的连接质量”。
这是一个多目标优化,需要权衡,需要妥协,需要创造性的解决方案——而不是简单的“能或不能”。
他拿出草稿纸,开始重新建模:
目标函数:Max [ α·梦想实现度 + β·连接质量 ]
约束条件:
1. 梦想实现度 = f(资源,努力,机会…)
2. 连接质量 = g(沟通频率,沟通深度,共同经历…)
3. 资源有限(时间,精力,情感带宽)
问题是:α和β的权重是多少?她更看重哪个?他更看重哪个?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过去六天的测试,其实是把β设得极高,α设得极低——相当于强迫她在他和梦想之间做选择。
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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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6:00,姜之墨的消息准时来了——今天她连“早”都没说,只发了一个数据:
墨:情感温度:3.8。想继续意愿:7.5。
3.8。已经跌破他预设的“崩溃阈值”。
但想继续意愿还有7.5——她还在坚持。即使这么痛苦,她还在坚持。
方见微看着那个数字,胸口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穿了。
他不能再等了。
测试还有12小时才结束。但他决定提前终止。
他打字:
我:测试终止。现在,立刻,实验室见。
发送。
然后他扔下手机,抓起钥匙冲出门——穿着拖鞋,没换衣服,头发乱糟糟的。
他一路跑到学校,冲进实验楼,爬上三楼,推开实验室的门。
她不在。
他喘息着,看着空荡的房间。晨光刚刚照进来,实验台上的柠檬已经干瘪发黑——是五天前做测试的那个,他们忘了扔掉。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操场空着,校园安静。
然后他听见脚步声——很慢,很轻,从楼梯方向传来。
他转身。
姜之墨站在门口。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睡衣——显然是直接从家里跑来的,头发没梳,脸有点肿,眼睛又红又肿。
她看着他,没说话。
方见微也没说话。他只是走过去,在她面前停下,然后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很凉,有泪痕。
“测试终止了。”他声音沙哑,“对不起……我错了。”
姜之墨的眼泪涌出来。但她没动,只是看着他:“为什么……终止?还没到时间……”
“因为测试设计错了。”方见微说,“我设错了目标函数。我让你在我和梦想之间做选择……但那不是真正的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真正的选择应该是……我们如何让你既能追求梦想,又能保持连接。是‘和’的问题,不是‘或’的问题。”
姜之墨的嘴唇在颤抖:“可是……可是如果距离太远……如果时间太长……”
“那就设计更好的通信协议。”方见微打断她,“设计更高效的远程耦合模式。设计定期同步的联合项目。设计……一切能让系统在拉伸状态下依然运行的东西。”
他说得很快,像在陈述一个刚想明白的定理:“我们的系统不是脆弱的玻璃,是复合材料。复合材料的意义,就是能承受拉伸,能在形变后恢复,能在不同环境下保持性能。”
他握住她的手:“所以,你接受那个机会。去青海,去美国,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而我……”
他顿了顿,声音更坚定:“而我会在这里,升级我们的系统。我会学天文基础,会参与你的数据分析,会让我们的‘实验室’变成虚拟的、但更强大的协作空间。”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们不做‘能不能’的测试了。我们做‘如何能’的设计。好吗?”
姜之墨的眼泪一直流,但她笑了——那种久违的、明亮的、带着泪光的笑。
“方见微……”她哽咽着,“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觉得……我一定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才能遇见你。”
“这是最优解。”他说,“多目标优化的帕累托最优解——在不牺牲你梦想的前提下,最大化我们的连接质量。”
他又在说术语。但姜之墨听懂了。
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那……那我们就做‘如何能’的设计。一起设计。”
“嗯。”方见微抱住她,很用力,“一起。”
晨光完全照进实验室,把那些干瘪的柠檬、蒙尘的器材、还有相拥的两个人,都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栀子花的香气重新浓郁起来。
而那个濒临崩溃的系统,
在这个提前终止的清晨,
在这个拥抱里,
开始了第一次升级。
从“测试极限”,
到“设计韧性”。
从“会不会断”,
到“如何不断”。
这是一个更难的课题。
但方见微想:
没关系。
因为他们有整个暑假,
有整个高三,
有一辈子,
来慢慢设计。
而此刻,
测试结束了。
但实验,
永远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