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归期》藜蔓几何

47、小暑

　　2017年7月8日，周六，小暑次日

　　实验室里的老式电扇吱呀转动，搅动着粘稠的热空气。方见微把最后一张草稿纸贴在白板上，退后一步，看着满墙的设计图——那是他们花了三天时间画的“远程耦合系统架构”。

　　姜之墨盘腿坐在实验台边，咬着冰棍，眼睛跟着他的手指移动。

　　“通信协议这部分，”方见微指着白板中央的流程图，“需要明确三个层级：基础层（每日状态同步）、项目层（联合实验协作）、情感层（深度沟通）。”

　　“基础层我理解，”姜之墨舔了舔冰棍滴下的糖水，“就是早晚安、在干嘛、吃了什么这种日常碎碎念。但怎么保证不变成任务打卡？”

　　“设置反馈机制。”方见微在白板上写，“比如你发‘今天观测到了M31’，我不能只回‘嗯’，要至少问一个问题，或者分享一个相关想法。强制信息交换的深度。”

　　“那如果某天特别忙，真的没时间深入聊呢？”

　　“设置‘节能模式’。”方见微早有准备，“提前报备：今天进入节能模式，只交换基础数据。但每周最多启动两次，且第二天需补上深度沟通。”

　　姜之墨眼睛亮了：“这个好！像手机的低电量模式！”

　　“嗯。”方见微点头，“然后是项目层——这部分最关键。我们需要至少一个共同项目，作为系统的‘耦合剂’。”

　　他翻到下一页设计图：“我提议的选题：《近地天体光变曲线的自动化分析与分类》。你可以提供天文观测数据，我可以写算法处理，我们一起分析结果，合作写报告。”

　　姜之墨放下冰棍，凑近看：“这个……难度是不是太大了？我连python都不会。”

　　“我教你。”方见微说得很自然，“算法部分我来负责，你只需要理解基本原理，能提供领域知识和数据就行。重点是协作过程，不是产出质量。”

　　他说“我教你”时，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我帮你拿个柠檬”。但姜之墨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那……情感层呢？”她声音轻了些，“这个最难量化吧？”

　　方见微沉默了几秒。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刺眼的阳光：“情感层需要……仪式感。”

　　“比如？”

　　“比如每周六晚的视频实验室，必须保留。即使你在美国，我在中国，时差再难调也要调。”他转回头，“比如每个月的‘纪念日复盘’——回顾这个月的连接质量，调整协议。”

　　他顿了顿：“还有……突发事件通道。如果任何一方遇到困难、压力大、或者特别想念，可以随时触发‘紧急通信’，不受时间限制。”

　　姜之墨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轻轻靠在他肩上：“方见微，你有没有发现……你在设计这个系统的时候，眼睛特别亮。”

　　“因为这是有意义的工程问题。”他说，“优化一个复杂系统，让它能在极端条件下稳定运行——这是挑战，但也是乐趣。”

　　“不只是工程问题。”她轻声说，“你在用你唯一擅长的方式……爱我。”

　　方见微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没说话，但耳朵红了。

　　姜之墨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你看，这里红了。这是你的‘情感温度计’。”

　　“那是毛细血管扩张。”他低声辩解，“受情绪影响的生理反应。”

　　“我知道。”她笑得更开心了，“但很可爱。”

　　她踮起脚，在他发红的耳朵上轻轻亲了一下。

　　方见微整个人都僵住了。电扇还在吱呀转，冰棍在碗里慢慢融化，白板上的设计图在热风中轻微晃动。

　　然后他转过身，很轻地吻了她。

　　不是第一次，但这次不一样——没有测试的压力，没有即将分离的恐慌，只有这个闷热的周六午后，实验室里柠檬和汗水的味道，和她嘴唇上冰棍甜腻的凉意。

　　吻了很久。久到冰棍完全化成了一滩糖水。

　　分开时，姜之墨的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她小声说：“这算……情感层的补充协议吗？”

　　“算。”方见微声音有点哑，“必要的情感维护行为。”

　　“那要……定期执行吗？”

　　“建议频率……”他思考，“每周至少一次。但可根据系统状态调整。”

　　姜之墨笑出声来：“方见微，你真是……”

　　“真是怎样？”

　　“真是我的方见微。”她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独一无二的，最好的方见微。”

　　方见微的手轻轻落在她背上。窗外蝉鸣震天，热浪翻涌。

　　但他觉得，这个夏天，也许没那么难熬。

　　因为他们有了架构，有了协议，有了“如何能”的设计图。

　　还有这个拥抱，这个吻，和她那句“我的方见微”。

　　7月15日，远程耦合系统首次全链路测试

　　测试场景模拟：她在青海观测站（实际在江南市图书馆），他在家（实验室）。时差模拟：2小时（她早睡早起，他晚睡晚起）。通信限制：只用文字和文件传输，不通话，不开视频。

　　早上7:00（她的时间）
　　墨：抵达观测站（图书馆）。天气晴，能见度好。今晚计划观测一批近地小行星。
　　我（5:00，模拟延迟2小时）：收到。注意保暖，高原夜晚温度低。

　　下午2:00（她的时间）
　　墨：上传第一批数据。CSV格式，包含12个目标的初步光变曲线。
　　墨：附件：data_0715_1.csv
　　我（12:00）：数据已接收。开始预处理。
　　我（14:30，模拟处理时间）：发现目标#7的数据异常，时间戳有跳变。可能是跟踪丢失。建议复查原始图像。

　　晚上9:00（她的时间，沟通时段开始）
　　墨：复查了，#7确实跟踪丢失了。已剔除。你那边算法跑得怎么样？
　　我（19:00）：完成了特征提取。初步分类显示，12个目标中，3个可能是慢速自转体，5个可能是双星，4个不确定。
　　我：详细结果见附件：analysis_0715.pdf
　　墨：正在看……哇，你连可视化都做好了！这个相位图好清晰！
　　我：用了matplotlib。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教你基础。
　　墨：要学！但得等我从“青海”回来！
　　墨：对了，今天情感温度：8.2。想念电压：1.8V（中等）。你的呢？
　　我（情感温度：8.5。想念电压：2.1V。但系统运行稳定。）
　　墨：那就好。沟通时段要结束了，明天继续？
　　我：继续。晚安，注意安全。
　　墨：晚安，我的算法工程师。

　　测试结束。方见微看着聊天记录，在评估表上打分：

　　通信协议执行度：95%（按时，按格式，有深度）
　　项目协作效率：88%（数据交换流畅，问题快速定位）
　　情感层维护：90%（交换情感数据，有昵称互动）
　　系统整体稳定性：优秀。

　　他放下笔，看向窗外。夜色已深，城市灯火如星河倒置。

　　他想：也许真的可以。
　　也许即使她在青海，在美国，在世界的另一端，他们依然可以这样——她观测星空，他分析数据；她提供领域知识，他提供算法支持；她告诉他今天看到的星座，他告诉她今天解出的难题。

　　然后每晚有一个小时，跨越时差，在虚拟的“实验室”里相遇，交换进展，交换想念，交换那些只有他们懂的暗号。

　　这或许就是属于他们的、
　　独一无二的、
　　远程耦合爱情。

　　7月22日，意外扰动

　　测试进入第二周，但现实插入了一个变量：周屿。

　　下午方见微正在优化分类算法时，手机弹出周屿的消息：

　　周屿：在吗？姜之墨跟你说了吗？李教授那个项目有变动。
　　我：什么变动？
　　周屿：原本计划九月去青海，现在提前到八月了。而且……可能要去三个月，不是一个月。
　　周屿：因为要配合一个国际联合观测项目，机会很难得，但时间很长。
　　周屿：姜之墨在犹豫。她说要跟你商量。

　　方见微盯着屏幕。八月到十月，三个月。那会覆盖整个暑假，甚至可能影响高三开学。

　　而且……是和周屿一起去青海。

　　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在高原的星空下。做她热爱的事。

　　他放下手机，走到实验室窗边。夕阳西下，天空是灼热的橙红色。

　　他想起了压力测试那些日子——情感温度降到3.8，沟通变成冰冷的打卡，系统濒临崩溃。

　　而现在，现实给了一个更长的、更真实的测试：三个月。

　　他们的新架构，能承受吗？

　　手机又震动。是姜之墨：

　　墨：周屿跟你说了吗？
　　我：嗯。
　　墨：你怎么想？
　　我：你怎么想？
　　墨：我想去。这个机会太好了，李教授说这个联合项目的数据可能发Nature子刊。但是……三个月太长了。
　　墨：而且八月是你生日。九月是我们认识两周年。十月的天文社招新……我想和你一起。
　　墨：方见微，我不知道怎么办。

　　她在求助。方见微能感觉到她的纠结——梦想和感情，又一次摆在天平两端。

　　但这次，他不打算让她选。

　　他打字：

　　我：去。
　　墨：什么？
　　我：我说，去。机会难得，必须抓住。
　　墨：可是三个月……
　　我：我们的远程耦合系统已经通过第一周测试。可以扩容到三个月。
　　我：我会升级通信协议，增加更多异步协作功能，设计更灵活的沟通时段。
　　我：至于生日和纪念日……可以远程庆祝。我给你寄礼物，你可以在高原给我唱生日歌——虽然可能因为缺氧跑调。
　　我：天文社招新我可以帮你录讲解视频，你远程审核。

　　他一口气发了很多。每个字都在说：我能解决。系统能承受。你去追梦。

　　屏幕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姜之墨发来语音消息。点开，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方见微……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把我推向你认为最好的方向……哪怕那个方向离你很远……”

　　方见微也发语音，声音很轻但清晰：

　　“因为爱你不是束缚你，是帮你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即使那个人……需要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才能发光。”

　　这句话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灼烧喉咙。

　　但他还是说了。

　　因为这是真相。因为他从决定设计“远程耦合系统”的那一刻起，就接受了这个真相：**爱她，就要接受她会被梦想带向远方的事实。就要相信即使远方，他们也能保持连接。**

　　姜之墨在电话那头哭了。她能听出来——那种压抑的、颤抖的吸气声。

　　然后她说：“好……我去。”
　　“但你要答应我……每天都要想我。”
　　“每周都要视频。”
　　“每个月……都要说一次‘我爱你’——即使是用数据的方式。”
　　“还有……等我回来，你要给我做一个最大最大的柠檬电池，用一整个柚子！”
　　“还有……还有……”

　　她说不下去了。

　　方见微说：“好。都答应。”
　　“协议补充条款：每日思念电压汇报；每周视频实验室；每月情感层深度维护；以及……你回来时，我会准备柚子电池。”
　　“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我爱你。用所有方式。包括数据的方式。”

　　电话那头安静了。

　　然后姜之墨说：“我也爱你。用所有方式。包括……现在就想立刻飞回去抱你的方式。”

　　他们又聊了很久，直到她的手机电量报警。

　　挂断后，方见微坐在黑暗的实验室里，看着窗外渐深的夜色。

　　他想：三个月。
　　九十天。
　　两千一百六十个小时。

　　他们的系统，将迎来第一次真正的、长距离、长时间的实战考验。

　　但他相信系统。
　　相信那些白板上的设计图。
　　相信那些协议和约定。

　　更相信——她是他做过最好的实验。
　　而他，永远不想让这个实验结束。

　　即使要升级系统一万次，
　　即使要重新设计协议一千遍，

　　他也会做。

　　因为她是姜之墨。
　　是他的女孩。
　　是他想要一起做一辈子实验的人。

　　而实验，
　　总要面对新环境，
　　总要解决新问题。

　　这才是实验的意义——
　　永远在验证，
　　永远在迭代，
　　永远在……一起成长。

　　窗外，夏夜的星星亮了起来。

　　方见微轻声说：

　　“远程耦合系统，第二阶段测试准备启动。”
　　“目标：维持三个月长距离稳定运行。”
　　“祝我们……成功。”

　　然后他关掉实验室的灯，
　　走进夜色里，
　　走向那个即将开始分离、
　　但也即将开始另一种靠近的，
　　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