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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星光的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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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14日,周六,寒露已过,
实验室的窗户上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雾。方见微用手指在玻璃上写了一个“π”,水汽顺着笔划流下,像一道温柔的泪痕。
姜之墨坐在实验台边,正小心地剥着一颗柚子——不是吃,是要做“柚子电池”。她低着头,短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手指被柚子皮汁液染得微黄。
“青海的盐湖盐还剩一点,”她说,“要不要加进去增加导电性?”
“盐会增加离子浓度,理论上能提升电压。”方见微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里的柚子,“但柚子本身酸性足够,可能效果不明显。”
“试试嘛。”她仰头看他,眼睛在实验室的白炽灯下亮得像两粒黑水晶,“反正……失败了也没关系。”
她说“失败了也没关系”时,声音很轻,像在说别的什么。
方见微看着她。她回来两周了,但有些东西似乎没完全回来——她的笑没那么亮了,话没那么密了,有时候会突然走神,盯着窗外发很久的呆。
高原的风在她身上留下了什么,不光是晒痕和干燥的嘴唇。还有别的,更深的,他还没完全读懂的东西。
“好。”他点头,“那就试试。”
他们一起操作:剥开柚子,撕下果肉,留下完整的柚子皮“容器”。把盐水倒进去,插入铜片和锌片,连接电压表。
读数:1.8V。比普通盐水电池高,但离理想值还有距离。
“看,”姜之墨指着电压表,“增加了0.6V。有效果。”
“但柚子皮会很快腐烂。”方见微指出,“电解质会泄漏,电压会下降。”
“那就及时更换。”她说得很自然,“坏了就换新的,总能维持。”
方见微顿了顿,然后说:“你最近……在焦虑什么?”
问题来得突然。姜之墨的手停在半空,柚子汁从指尖滴下来,落在实验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没看他,只是盯着那个柚子电池:“为什么这么问?”
“数据。”方见微说,“你回来后的平均语速比之前慢12%,眼神接触频率下降20%,实验时走神次数增加。这些都是焦虑的生理指标。”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而且……你上周梦话了。喊了‘不要掉下去’。”
姜之墨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放下柚子皮,擦擦手,然后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
实验室安静下来。只有电压表微弱的电流声,和窗外秋风掠过梧桐叶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
“方见微,你知道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看星星是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
“感觉……”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感觉自己特别特别小。小得像宇宙里的一粒尘埃。那些星星,它们的光走了几百年、几千年才到这里,它们可能早就死了,但我还在看它们‘活着’的样子。”
她转过身,眼睛里有水光:“那时候我在想……我们呢?我们现在觉得很重要的事——竞赛、升学、未来、甚至……我们的感情——在宇宙的时间尺度上,是不是也轻得像尘埃?”
方见微安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听她用这种语气说话——不是兴奋,不是好奇,是一种接近虚无的迷茫。
“然后有一天晚上,”她继续说,“我们追踪一颗近地小行星,它的轨道数据显示……它可能在五十年后撞击地球。概率很低,只有0.003%,但存在。”
她吸了吸鼻子:“李教授很兴奋,说这是重大发现。周屿在算撞击模型。而我……我看着那些数据,突然觉得很荒诞——我们在为一个可能毁灭人类的可能性而兴奋,因为这能让我们发论文,能让我们去夏威夷,能让我们……实现梦想。”
她抬头看他,眼泪终于掉下来:“方见微,我的梦想……到底是什么?是站在国际会议上作报告?是发很多论文?还是……只是想让奶奶在天上为我骄傲?”
“而如果所有这些,在宇宙尺度上都毫无意义,”她的声音在发抖,“那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为什么还要离开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做这些……可能根本没有意义的事?”
问题像一块巨石,砸进实验室安静的空气里。
方见微看着她,看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看着她眼睛里那种深不见底的迷茫。
然后他走过去,很轻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姜之墨,”他叫她的全名,很认真,“你听我说。”
她抬起泪眼看他。
“意义不是宇宙给的,是人自己定义的。”他说,“星星不觉得自己的光有没有意义,它只是发光。河流不觉得自己的流动有没有意义,它只是流动。”
他顿了顿:“你站在高原上看星空,觉得人类渺小——这是物理事实。但那个‘觉得渺小’的感受本身,就是意义。因为只有人类会思考意义,会为渺小而痛苦,会为可能没有意义的事而努力。”
他拉着她走到实验台前,指着那个柚子电池:“你看这个电池,电压1.8V,连点亮一个小灯泡都勉强。在电力系统里,它毫无意义。但对我们来说,有意义——因为我们在做,因为我们在试,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实验。”
他又指着窗台上的薄荷:“那盆植物,在植物学上只是芸香科的一种,随时可能死掉。但对你有意义——因为是你种的,因为我看顾了它三个月,因为它活下来了。”
他转回头看她,声音很稳:“所以,你的梦想有没有宇宙意义,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对你有意义。重要的是,那些站在高原上的夜晚,那些冻僵的手指,那些孤独的思念——所有这些,构成了‘姜之墨’这个人的一部分。”
他轻轻擦掉她的眼泪:“而对我来说,完整的姜之墨——包括会迷茫、会怀疑、会为宇宙尺度而恐慌的姜之墨——就是最有意义的。比任何论文、任何奖项、任何国际会议都有意义。”
姜之墨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但她笑了——那种带着泪水的、释然的、像终于放下什么重担的笑。
“方见微……”她哽咽着,“你总是……在我最乱的时候,给我最清晰的坐标。”
“因为我是你的绝缘体。”他说,“绝缘体的意义,不是不导电,是在该绝缘的时候绝缘——帮你隔绝那些不必要的噪声,让你听见自己真正的心跳。”
他顿了顿:“所以,如果你现在怀疑去夏威夷的意义,那就先不去想意义。先想:你想去吗?不是因为奶奶,不是因为周屿,不是因为任何外在压力——就是你自己,想不想站在那个讲台上,分享你的发现?”
姜之墨沉默了。她闭上眼睛,深呼吸。
实验室里很安静。柚子电池的电压表读数在缓慢下降——1.7V,1.6V……
然后她睁开眼睛,眼神清澈了些:
“我想去。”她说,“不是因为意义,是因为……我想知道。想知道如果站在那个国际会议上,我会说什么,会遇见谁,会看到什么样的星空。”
她看向他:“但我也会害怕。怕距离,怕时间,怕……我们的系统承受不了。”
“系统已经升级了。”方见微说,“而且……害怕是正常的。害怕说明你在乎。”
他握紧她的手:“所以我们可以一起设计——设计一个‘支持系统’,专门处理你的焦虑和我的不安。设计更灵活的通信协议,设计定期的心灵SPA,设计……所有能让我们在追逐梦想的同时,不让感情掉队的东西。”
他说“心灵SPA”时,姜之墨笑出声来:“这是什么鬼名字……”
“形象。”方见微也笑了,“定期深度沟通,清理情绪垃圾,维护心理健康——就是心灵SPA。”
“好。”她点头,“那我们设计。现在就开始。”
她擦干眼泪,拿起笔记本。方见微也拿起笔。
窗外秋风渐紧,但实验室里很暖。
他们开始在白板上画新的系统架构图——不是远程耦合,是“梦想支持系统”。包括焦虑监测模块、情感维护协议、压力释放机制……
画到一半时,姜之墨忽然说:“方见微,你知道吗,在高原最想你的那个晚上,我在笔记本上写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翻开随身带的那个牛皮笔记本——封皮已经磨损了,边缘卷起。翻到某一页,递给他。
那一页画满了星图和公式,但在页脚,有一行很小的字:
“如果宇宙没有意义,
那爱你,
就是我定义的意义。”
方见微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拿起笔,在下面写:
“同意。
且,
这是唯一经得起任何尺度检验的定理。”
他写得很工整,像在证明一个重要的结论。
姜之墨看着那两行字,又哭了。但这次,是甜的眼泪。
她靠在他肩上,小声说:“方见微,我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梦想很重要,但你更重要。不,不是更重要——是‘你’让我的梦想有了温度。是你让那些冰冷的星星数据,变成了‘我们’的故事。”
她顿了顿:“所以,如果要去夏威夷,我要你全程参与。帮我改稿,帮我模拟答辩,帮我……一切。这样即使我站在台上,也知道你在某个时空里,和我在一起。”
“好。”方见微点头,“我会的。全程。”
他们就这样靠着,看着白板上还没画完的系统架构图,看着那个电压已经降到1.2V的柚子电池,看着窗外越来越深的秋夜。
然后姜之墨说:“方见微,我想再听你弹吉他。”
“现在?”
“嗯。就现在。”
他拿起吉他。弹的还是《Romance de Amor》。但这次,没有紧张,没有犹豫,只有一种温柔的、笃定的流畅。
琴声在实验室里流淌,混着柚子微酸的香气,混着桂花甜腻的芬芳,混着她靠在他肩上的重量。
姜之墨闭上眼睛,轻声跟着哼。
她想:
宇宙可能真的没有意义。
星星可能真的不在乎。
但这一刻,
这个实验室,
这个弹吉他的少年,
这个她爱着也爱她的人——
这些,
就是她愿意为之努力,
为之远行,
为之承受一切迷茫和恐惧的,
全部意义。
而方见微想:
意义是什么?
也许意义就是——
当她在宇宙尺度前恐慌时,
他能给她一个具体的拥抱。
当她在梦想道路上迷茫时,
他能给她一个清晰的坐标。
也许爱,
就是成为彼此在这个无意义宇宙里,
最坚定的,
坐标原点。
琴声渐渐停歇。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里时,姜之墨轻声说:
“方见微。”
“嗯?”
“谢谢你,成为我的坐标。”
“也谢谢你,”他说,“让我这个绝缘体,找到了导电的意义。”
他们相视而笑。
窗外,秋夜深了。
但实验室里的光,
和他们的笑容,
足够照亮很多很多个,
即将到来的、
有彼此陪伴的、
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