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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继续重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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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12日,周日
实验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某种不眠不休的昆虫。方见微站在白板前,手中的马克笔悬停在空中,墨水的尖端在白光下泛着湿润的蓝。
他在画一个函数图像——不是物理函数,是昨天的心跳频率随时间变化曲线。
“这里,”笔尖点在一个陡峭的波峰,“是你把试卷翻过去的时候。我的心跳从72跳/分骤增到89跳/分。”
姜之墨坐在实验台边,托着腮看他。她的校服外套拉链拉到了顶,领子竖起来,遮住小半张脸。
“那你现在呢?”她声音闷在衣领里。
方见微放下笔,拿起桌上的心率监测手环——这是他们“共振心跳测量实验”的遗留设备。
“现在,”他看着屏幕,“稳定在68跳/分。比基准值低。”
“说明你冷静了。”
“说明系统过热后进行了强制冷却。”他纠正道,“但冷却过度了。”
姜之墨笑了,拉下衣领:“那你需要回温吗?”
“需要。”方见微诚实地点头,“目标值:75跳/分。温和活跃状态。”
“怎么回温?”
方见微走到窗边。昨天贴上去的雪花剪纸还在玻璃上,边缘因为晨露有些湿润卷曲。他伸手,用指尖轻轻抚平一角。
“继续昨天的温差发电实验。”他说,“但换一种思路。”
“什么思路?”
“不追求最大电压输出,”他转身,“只追求最长持续时间。测试系统的……耐力。”
姜之墨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看着窗外——梧桐叶几乎落光了,光秃的枝桠在灰白的天空下画出细密的网。
“就像我们的感情。”她轻声说,“不追求每时每刻都峰值,但求能持续很久很久。”
“对。”方见微点头,“稳态比瞬态更重要。”
他们开始准备。还是那些器材:两个烧杯,热水,冷水,热电偶,电压表。但这次,方见微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保温瓶。
“这是什么?”
“恒温热水。”他打开瓶盖,白汽袅袅升起,“可以维持70℃四小时。冷水我昨晚就放在窗台上,现在应该和环境温度一致,约12℃。”
姜之墨伸手试了试窗台上的水杯——冰凉。
“你计划了一整晚?”她抬头看他。
“失眠了。”方见微承认,“大脑在复盘昨天的系统故障。复盘到凌晨三点,得出结论:需要设计一个‘长效实验’来修复信心。”
他说“修复信心”,不是“提高成绩”。
姜之墨的心柔软地疼了一下。她握住他正在调试热电偶的手:“那我们一起修。”
实验开始。
他们记录了初始数据:温差58℃,电压0.82V。然后就是等待——等待热量缓慢流失,等待温差减小,等待电压下降。
这个过程很慢。慢到可以看清尘埃在光线里舞蹈的轨迹,慢到可以听见暖气片里水流过的潺潺声,慢到可以数清对方睫毛颤动的频率。
第30分钟,温差降到52℃,电压0.71V。
第60分钟,温差46℃,电压0.62V。
第90分钟……
姜之墨有点坐不住了。她开始轻轻哼歌——不成调,只是几个音符的重复。
“你在干扰实验环境。”方见微说,但没阻止。
“这是背景噪音变量。”她狡辩,“真实系统运行中总会有噪音。”
“有道理。”他点头,“那就记录进去:实验第103分钟,引入背景音乐变量,频率约262Hz(中央C),对电压读数影响小于0.01V,可忽略。”
他真记录了。在实验记录本的边角,用一行小字。
姜之墨笑出声,继续哼。
第120分钟,温差降到39℃,电压0.53V。热水不再冒白汽,冷水杯壁凝结的水珠也干了。
“方见微,”她忽然说,“如果电压降到零,实验就结束了吗?”
“理论上是的。”
“那我们会难过吗?”
“不会。”他说,“因为实验目的不是维持电压,是观察它如何平稳下降。就像……”
他顿了顿:“就像接受有些东西会自然衰减,但衰减的过程本身值得记录。”
姜之墨安静下来。她看着电压表上那个缓慢减小的数字,看着热电偶连接处那一点点残余的温度。
然后她说:“我想加点东西。”
“加什么?”
“加盐。”
她起身,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就是装青海盐湖盐的那个瓶子,还剩一点底。
“盐水导电性更好,”她倒出最后几粒盐,分别撒进热水和冷水杯,“也许能延缓电压下降。”
方见微看着盐粒在热水里迅速溶解,在冷水里缓慢沉底。
“你改变了系统参数。”他说。
“嗯。”她点头,“因为我不想它太快结束。”
“即使知道它终究会结束?”
“即使知道。”她握紧瓶子,“但能延长一刻,是一刻。”
方见微没说话。他重新调整电压表的量程,开始记录新数据。
盐确实起了作用。接下来的30分钟,电压下降速率明显减缓。温差从39℃降到35℃,电压只从0.53V降到0.50V。
“看,”姜之墨指着读数,“有效。”
“嗯。”方见微在记录本上写:“引入盐变量,系统衰减速率降低约40%。”
他写完,抬头看她:“所以你是在用行动告诉我——当系统自然衰减时,可以主动添加‘盐’,来延长它的寿命。”
“对。”她眼睛亮亮的,“‘盐’可以是很多很多东西——一次用心的对话,一个突然的拥抱,一次共同的实验……总之,是那些能让感情‘导电性’变好的东西。”
方见微思考了几秒,然后说:“那我们需要建立一个‘盐储备库’。”
“什么?”
“储备各种‘盐’。”他认真地说,“比如:你喜欢的歌单,我写的吉他谱,我们所有的实验记录,还有……彼此的弱点清单。”
“弱点清单?”
“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容易‘导电不良’,提前准备‘盐’。”他解释道,“比如我知道你月考前会焦虑,那就提前准备好拥抱和柠檬挞。你知道我竞赛前会过度紧张,那就提前准备好薄荷茶和……和让我靠着你休息的许可。”
他说得一本正经,像在制定应急预案。
姜之墨却觉得,这是她听过最浪漫的“应急预案”。
“好。”她说,“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列清单。”
他们真的开始列。姜之墨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封面是深蓝色的星空图案。第一页,她写:
《方见微系统维护手册》
第一章:常见故障及修复方案
方见微接过笔,在下面写:
故障类型1:自我要求过高导致系统过热
修复方案:提醒“允许τ存在”,提供抹茶饼干,给予拥抱≥3分钟
故障类型2:过度理性抑制情感表达
修复方案:询问“你现在的感觉是什么”,耐心等待回答,不打断
故障类型3:……
他写得很认真,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姜之墨看着他低垂的睫毛,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心,看着他写下那些关于自己的、脆弱而真实的“故障”。
然后她拿回笔,翻到第二页:
《姜之墨系统维护手册》
第一章:注意事项
1. 本系统对外界评价敏感,尤其是来自方见微的评价。请谨慎用词。
2. 本系统在星空下易进入哲学性迷茫状态,需提供具体拥抱坐标。
3. 本系统对分离焦虑阈值较低,需提前储备“盐”并制定通信协议。
4. 本系统……
她写不下去了。因为方见微握住了她拿笔的手。
“够了。”他说,“后面的,我以后自己补。”
“你会补吗?”
“会。”他点头,“用一辈子时间,慢慢补。”
他说“一辈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节课”。
姜之墨的鼻子又酸了。她放下笔,靠在他肩上:“方见微,我们这样……会不会太理智了?连感情都要写操作手册。”
“不会。”他轻抚她的头发,“理智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感性。就像给精密仪器写说明书——不是因为它脆弱,是因为它珍贵。”
电压表突然发出轻微的“滴”声——电压降到0.40V以下,触发了低电量提醒。
他们同时看向读数:0.38V。温差:28℃。
实验进行了将近三小时。热水快凉了,冷水快温了。盐的作用也到了极限。
“快结束了。”姜之墨轻声说。
“嗯。”方见微握住她的手,“但我们的‘长效实验’才刚开始。”
他指着那个笔记本:“这个手册,我们会一直写,一直更新。写到系统版本号变成10.0、20.0……写到我们老得记不住最新版本时,就回头看最早的版本——看十七八岁的我们,是如何笨拙而认真地,学习爱彼此。”
姜之墨的眼泪掉下来,落在他手背上。
“那我要活到一百岁。”她说,“这样我们就能更新八十多个版本。”
“好。”方见微用拇指擦掉她的泪,“一言为定。”
电压降到0.20V。温差只剩15℃。实验真的接近尾声了。
方见微开始做最后的记录:
实验总结:
1. 自然衰减不可避免,但可被延缓
2. “盐”(主动维护)可显著改善系统持久性
3. 最重要的不是终点电压,是衰减曲线的平滑度——平缓下降优于骤降
4. 结论:感情的长久,不靠永恒的峰值,靠接受衰减并主动延缓的能力
他写完,看向姜之墨:“你同意吗?”
姜之墨看着那些字,看了很久。然后她拿起笔,在结论下面加了一行:
5. 但无论如何衰减,只要还有0.01V的电压——只要还有一丝连接——我们就能重启。
方见微看着那行字,笑了。很温柔的笑。
“同意。”他说,“即使只剩0.01V,我们也能重启。”
电压表最终归零。温差消失。热水和冷水都变成了温水,再也发不了电。
实验结束。
但方见微没有收拾器材。他只是把两个烧杯推到一边,空出实验台中央的位置。
“现在,”他说,“我们执行昨天约定的‘高密度情感维护’。”
“现在?”姜之墨看了眼时间,“才下午三点。”
“三小时是从昨天算起的累计时长。”他一本正经,“昨天我们已经完成了42分钟,今天需要补足剩余的138分钟。”
他真算了。精确到分钟。
姜之墨笑倒在他怀里:“方见微,你真的是……”
“是什么?”
“是我见过最可爱、最较真、最让我想亲一千遍的物理学家。”
她说完,真的亲了他一下。在脸颊上。
方见微耳朵红了,但没躲。他只是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那就开始计时。”他说,“维护模式:拥抱。允许交谈,允许沉默,允许偶尔的亲吻。目标:修复昨天因系统故障造成的所有情感损耗。”
“好。”姜之墨窝进他怀里,“那我先汇报:情感损耗已修复87%。”
“怎么算的?”
“直觉。”她闭上眼睛,“剩下的13%……需要这138分钟来补完。”
方见微收紧手臂。实验室安静下来,只有两人平缓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
阳光从西窗斜斜照进来,在实验台上切出一道明暗交界线。光柱里有无数微尘飞舞,像缓慢流淌的金色星河。
方见微忽然想:
也许感情真的像这个温差发电实验。
有初始的高电压,有不可避免的衰减。
但只要有持续的“盐”——那些用心的对话,那些认真的记录,那些笨拙却真诚的维护——
衰减就可以被延缓,连接就可以被延长。
而最重要的,
不是永远维持0.82V,
是当电压降到0.01V时,
他们依然相信:
还能重启。
还能重新导电。
还能再次发光。
怀里的姜之墨动了动,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方见微。”她闷声说。
“嗯?”
“我想到我们‘盐储备库’的第一种‘盐’了。”
“是什么?”
“就是这个。”她轻声说,“安静的拥抱。不说话,就只是抱着。感受对方的体温,心跳,呼吸。这是最基础的‘盐’。”
方见微想了想,然后说:“同意。列入永久储备清单,优先级:最高。”
她笑了,更紧地抱住他。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但实验室里很暖,很安全。
两个烧杯里的水最终变得完全一样温。
电压表安静地归零。
白板上画着心跳曲线和函数图像。
笔记本上写着稚嫩却真诚的系统手册。
而他们,
十八岁的方见微和姜之墨,
正在学习最重要的课题:
如何在不可避免的衰减中,
依然相信永恒。
学习的方式是:
一次三小时的拥抱,
一本永远写不完的手册,
和无数个像今天这样,
安静而漫长的,
周日下午。
11月12日实验记录完结。
系统状态:完全修复,且新增“长效维护”模块。
下次实验时间:明天,或任何需要的时候。
因为实验已经融入日常——
每一次拥抱,
每一次对话,
每一次对视,
都是新数据点。
而现在,
数据流稳定,
系统运行良好。
继续运行吧。
运行到下一个循环,
下一个版本,
下一个,
有你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