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归期》藜蔓几何

9、导热系数

　　2015年12月18日，周六，气温骤降至零下2℃。

　　方见微推开实验室门时，暖气系统又坏了。室内温度计的红线卡在5℃，比上周更冷。但这次，他提前做了准备。

　　“早！”姜之墨已经在了，正站在窗边呵气暖手。她今天穿了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围着他送的那条米色围巾，整个人裹得像只雪球。

　　“早。”方见微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两个保温杯——不锈钢材质，外壳深蓝色。

　　“这是……”

　　“热饮。”他递给她一个，“左边是热可可，右边是姜茶。你选。”

　　姜之墨眼睛亮起来：“你都准备了？”

　　“嗯。”他声音平静，“根据上周观测数据，你在低温环境下手部温度下降速率是我的1.7倍。需要额外热量补充。”

　　其实不仅如此。他查了气象预报，知道今天会降温；他记得她上周说过喜欢热可可；他还去药店买了品质最好的姜茶包——因为她上次感冒刚好。

　　“我要热可可！”她选了左边那杯，拧开盖子，香甜的热气瞬间涌出，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哇……好暖。”

　　她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方见微打开另一杯姜茶——辛辣中带点甜，驱寒效果最好。

　　“你今天想做什么实验？”她问，脸颊因为热饮泛起淡粉色。

　　方见微从书包里拿出一套器材：几根不同材质的金属棒（铜、铝、铁），蜡烛，温度传感器，还有一个小型数据记录仪。

　　“导热系数测量。”他说，“天气冷，正好研究热量传递。”

　　姜之墨凑过来看那些金属棒。铜棒闪着暗红的光泽，铝棒是银白色的，铁棒则是深灰色。她拿起铜棒，指尖立刻感觉到金属的冰冷。

　　“这些金属……传热速度不一样吧？”

　　“嗯。”方见微点燃蜡烛，“铜最快，铝次之，铁最慢。我们今天要定量测量。”

　　实验装置很简单：将金属棒一端固定在支架上，另一端放在蜡烛火焰上加热。在棒上等距放置三个温度传感器，记录温度随时间的变化。

　　“我来点数据记录仪！”姜之墨主动请缨。她打开仪器，屏幕上跳出实时温度曲线——三条线都是平的，5℃，室温。

　　方见微将铜棒一端靠近火焰。几秒后，最近的传感器温度开始上升：10℃、15℃、20℃……

　　“动了动了！”姜之墨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

　　第二传感器随后响应，第三传感器最慢。三条温度曲线像三条先后起跑的线，在屏幕上拉开差距。

　　“看，”方见微指着曲线，“热量从热端传到冷端，像水流从高处流向低处。但不同材料的‘阻力’不一样——铜的阻力最小，所以传得最快。”

　　姜之墨若有所思：“那……如果把人比作金属呢？谁是铜？谁是铁？”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方见微顿了顿：“什么意思？”

　　“就是……”她托着下巴，“有些人很容易‘导热’——情绪、想法、温度，什么都传递得快。有些人则像铁，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热起来。”

　　她看向他，眼睛在烛光映照下闪着暖黄色的光。

　　“你觉得……你是哪种？”

　　方见微沉默了。他看着屏幕上平稳上升的温度曲线，看着那些精确的数据点，看着蜡烛火焰在她瞳孔里跳动的倒影。

　　然后他说：“我大概是……不锈钢。”

　　“不锈钢？”

　　“导热系数比铁还低。”他解释，“而且表面有钝化膜，不易反应。”

　　他说得很技术，但姜之墨听懂了——他在说自己“不容易热起来”，“不容易反应”。

　　她笑了，不是嘲笑，是那种“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笑。

　　“但你知道吗，”她轻声说，“不锈钢虽然导热慢，但一旦热起来，保温效果最好。而且……”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握着铁棒的手背——隔着厚厚的毛线手套，但触感依然清晰。

　　“而且，钝化膜可以被某些特定的……介质穿透。”

　　她说得很轻，像在说一个秘密。

　　方见微感觉手背被她碰过的地方，温度上升了至少2℃。不是物理传导，是心理作用？还是某种更复杂的、尚未被物理定律描述的热传递机制？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他心里某个锁了很久的阀门。

　　实验继续。他们依次测试了铝棒和铁棒。铝的传热速度确实比铁快，但都不如铜。

　　姜之墨记录数据时，忽然说：“其实我觉得……我不像铜。”

　　“那你像什么？”

　　“我像……”她想了想，“我像水。”

　　“水？”

　　“嗯。”她点头，“液态水。你看，水没有固定形状，会根据容器改变。传热方式也不一样——不是固体传导，是对流。热量一来，整个系统都动起来。”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意：

　　“而且水的比热容很大——需要很多热量才能升温，但一旦暖了，降温也慢。能储存很多……温暖。”

　　她说“温暖”时，眼睛看向他。

　　方见微突然想起那个期末考前夜：实验室8℃，她冻得手指僵硬，他脱下外套给她。后来他发烧38.2℃，但觉得值得。

　　也许那就是水的特性——吸收很多热量，慢慢变暖，然后把温暖储存很久。

　　也许她就是这样——一点点吸收他给的温暖（虽然他总是给得很克制），然后把这些温暖储存起来，在某个时刻，再回馈给他。

　　比如现在，在这个冰冷的实验室里，她的笑容就是最有效的热源。

　　实验进行到一半，出了个小意外。

　　姜之墨在调整蜡烛位置时，火星溅到了记录纸上。纸张边缘迅速焦黑卷曲，她惊呼一声，本能地用手去拍——

　　“别动！”方见微立刻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动作很快，几乎是本能。等她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稳稳握住了她的手腕——隔着羽绒服袖子，但能感觉到她纤细的骨骼。

　　纸张烧了一个小角，熄灭了。危险解除。

　　但他的手还握着她手腕。

　　实验室安静下来。烛光摇曳，温度传感器默默记录着数据，屏幕上三条曲线平稳上升。

　　姜之墨低头看他握住自己的手，又抬头看他。她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瞳孔里映着两个小小的、跳动的火焰。

　　方见微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松手。

　　他应该立刻松开的。这是“不必要的肢体接触”，是“风险行为”，是……

　　但他没有。

　　因为她的手腕很细，在他掌心里像一根易折的芦苇。因为她的脉搏正通过羽绒服布料，一下一下，传递到他掌心——频率有点快，大概85次/分。

　　因为她在看着他，眼神里有惊讶，有困惑，还有一丝……他不确定是不是错觉的……期待？

　　“抱歉。”他终于松开手，声音比平时低。

　　“没、没关系。”她也收回手，耳尖泛红，“谢谢你……反应真快。”

　　她低头检查烧焦的记录纸，假装忙碌。但方见微看见——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冷。
　　不是因为害怕。
　　是因为……刚才那个触碰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掌心还残留着她手腕的温度和脉搏的律动。那感觉很奇怪——不是物理传热，是某种更深层的、直达神经末梢的信号传递。

　　像是两个原本独立的系统，突然建立了一条临时数据线。

　　虽然很快就断开了，但数据已经传输完成。

　　实验记录在意外后继续。他们完成了所有测量，计算出三种金属的导热系数近似值：

　　铜：约380 W/(m·K)
　　铝：约200 W/(m·K)
　　铁：约50 W/(m·K)

　　数据写在记录表上，方见微又补充一行：

　　备注：
　　水的导热系数：约0.6 W/(m·K)（很低）
　　但水的比热容：4200 J/(kg·K)（很高）
　　结论：水不适合快速传热，但适合储存热量。

　　姜之墨看着那行备注，笑了。

　　“所以你是说，我确实像水？”

　　“数据支持。”他说。

　　“那……”她凑近一点，声音很轻，“你这个‘不锈钢’，有没有可能……被水穿透钝化膜？”

　　问题又抛回来了。这次更直接，更危险。

　　方见微看着她。烛光在她脸上跳动，她眼睛里的火焰倒影也在跳动。她咬着下唇——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他在大脑里快速检索：不锈钢的钝化膜主要成分是铬氧化物，理论上可以被强酸或强碱破坏。水的pH值接近中性，通常无法穿透……

　　但。

　　如果是特殊的水呢？
　　如果是含有特定离子、特定温度、特定流速的水呢？
　　如果是……她这样的水呢？

　　他没有答案。

　　所以他说：“需要更多实验数据。”

　　这是最安全的回答——既没有否认可能性，也没有做出承诺。

　　但姜之墨似乎满意了。她笑起来，酒窝深深：“好啊，那就继续实验。”

　　她回到实验台前，开始收拾器材。烛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放大、晃动，像某种温柔的巨兽。

　　方见微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想：

　　也许导热系数实验真正的意义，不在于测量金属传热多快。
　　而在于发现——有些热传递，不需要接触。
　　有些温暖，可以通过空气传导。
　　有些温度变化，不是来自火焰，而是来自……一个笑容。

　　实验结束，下午三点。他们吹灭蜡烛，实验室陷入昏暗——冬天天黑得早，窗外已是暮色。

　　姜之墨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

　　方见微接过。是一个手工做的小东西——用铜片、铝片和铁片拼成的挂饰，形状像一片雪花。三种金属片用细银链连接，轻轻一晃，会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纪念今天的实验。”她说，“三种金属，三种导热速度。但组合在一起，就变成……新的东西。”

　　方见微看着这片“金属雪花”。铜的暖红，铝的冷银，铁的深灰，在暮色中泛着不同的光泽。

　　“谢谢。”他说，“很漂亮。”

　　“不客气。”她笑，然后犹豫了一下，“那个……下周……”

　　她又说“下周”。每次实验结束，她都会确认“下周”。

　　“下周还来吗？”她问，声音里有种小心翼翼的期待。

　　方见微看着她。她站在暮色里，羽绒服白得像雪，围巾米色温柔，眼睛亮得像星星。

　　然后他说：“来。”

　　不是“来实验”，不是“来看器材”，是简单的“来”。

　　因为你在。
　　因为这里有温暖。
　　因为每次你说“下周”，我都想说“好”。

　　姜之墨眼睛弯起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柠檬味的，和第一次实验时一样。

　　“给你。”她把糖放进他手心，“补充电解质。”

　　糖果还带着她的体温。

　　方见微握紧糖，金属雪花在他另一只手里轻轻晃动。

　　“下周见。”她说。

　　“下周见。”

　　他们一起锁门，下楼。楼梯间的声控灯坏了——又坏了，像在恢复某种传统。两人摸黑下楼，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

　　走到一楼时，姜之墨忽然说：“方见微。”

　　“嗯？”

　　“今天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抓住我的手腕。”她说得很轻，“虽然是个意外，但……谢谢你反应那么快。还有……”

　　她顿了顿。

　　“谢谢你没立刻松开。”

　　说完，她快步跑出教学楼，消失在暮色里。白色羽绒服像一片雪花，融化在冬日的黄昏中。

　　方见微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颗柠檬糖和金属雪花。

　　他想起她最后那句话：“谢谢你没立刻松开。”

　　为什么谢这个？
　　因为那一刻，她也希望他不要松开吗？
　　因为那一刻，那条临时数据线，她也感觉到了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此刻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18%。

　　而掌心那颗柠檬糖的温度，正在慢慢渗透手套，传达到皮肤。

　　像热传导。
　　像钝化膜被穿透。
　　像不锈钢终于开始升温。

　　那天晚上的日记：

　　实验记录：2015.12.18
　　课题：金属导热系数测量
　　核心数据：铜>铝>铁（与理论一致）

　　重要事件：
　　1. 收到手工金属雪花挂饰（铜铝铁组合）
　　2. 意外肢体接触（抓手腕，持续时间约3.2秒）
　　3. 她提出“人像金属/水”类比
　　4. 她问：“不锈钢有没有可能被水穿透钝化膜？”

　　关键数据分析：
　　抓手腕事件——
　　接触面积：约12cm²（估算）
　　持续时间：3.2秒
　　她当时脉搏：约85次/分（高于平时）
　　我当时的心理状态：……复杂

　　后续影响：
　　实验氛围明显变化（温度升高约2℃主观感受）
　　互动更自然（距离感减少）
　　她离开前的道谢（“谢谢你没立刻松开”）

　　理论突破：
　　她提出的“人像材料”类比，可以发展为完整模型：

　　设每个人有：
　　λ：情感导热系数（传递温暖的能力）
　　c：情感比热容（储存温暖的能力）
　　α：表面钝化系数（防御程度）

　　则两个人的互动可以建模为：
　　Q = (λ₁+λ₂)·ΔT / (α₁+α₂)·t

　　其中Q是传递的“情感热量”，ΔT是温度差（情感差），t是时间。

　　基于今天的数据估算：
　　她的λ：较高（像水，通过对流传热）
　　她的c：很高（储存温暖能力强）
　　她的α：较低（易接近）

　　我的λ：较低（不锈钢，传导慢）
　　我的c：未知
　　我的α：较高（钝化膜）

　　但今天的实验暗示：
　　我的α可能在下降。
　　因为当她靠近、当她触碰、当她提问时，
　　我的“防御系统”没有立刻启动。

　　这可能意味着：
　　钝化膜正在被……渗透？
　　被什么样的“介质”渗透？

　　可能是时间（每周六持续实验）
　　可能是共同经历（流星雨、生日、期末复习）
　　可能是她本身（她的笑容、她的问题、她的……存在）

　　风险评估：
　　今天的事件（抓手腕）是里程碑。

　　因为它：
　　1. 是第一次主动肢体接触（虽然是意外引发）
　　2. 获得了正面反馈（她感谢“没立刻松开”）
　　3. 开启了“钝化膜渗透”可能性讨论

　　这意味着实验进入新阶段：
　　从“安全距离观测”进入“有限接触探索”。

　　风险显著上升。
　　但实验价值同步上升。

　　因为现在研究的，不再是物理现象，
　　而是……我们之间正在发生的化学反应。

　　这很危险。
　　但我停不下来。

　　最后思考：
　　她今天问：“下周还来吗？”
　　我答：“来。”

　　这是一个简单的词，
　　但背后有复杂的数据支持：

　　因为每次实验后，期待下次的强度都在增加。
　　因为每次见面后，想念的持续时间都在延长。
　　因为每次她说“下周见”，我都想说“每天见”。

　　这是非理性的。
　　这是不科学的。
　　这是……真实的。

　　所以，实验继续。
　　直到找到答案——
　　直到不锈钢完全热透，
　　直到水穿透最后一层钝化膜，
　　直到两个系统达到热平衡。

　　那一天会来吗？
　　我不知道。

　　但我开始……期待它来。

　　写到这里，方见微停笔。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片金属雪花，对着台灯看。三种金属片反射着不同的光，银链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又拿出那颗柠檬糖——没吃，只是放在手心里。

　　然后他打开物理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写下一个标题：

　　待研究课题：
　　1. 钝化膜渗透动力学
　　2. 情感热传导的量子效应（是否存在超距作用？）
　　3. 双系统热平衡的判据与条件

　　实验计划：
　　继续每周六实验
　　收集更多“接触事件”数据
　　观察α系数的变化趋势

　　预期成果：
　　一份关于“两个独立系统如何通过持续互动，
　　最终形成稳定热平衡态”的完整报告。

　　报告接收人：她。
　　报告提交日：未知。
　　但我想……总有一天。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

　　窗外，冬夜深沉。

　　但他手里握着柠檬糖，桌上摆着金属雪花，书架上有七个实验纪念品，心里有一个人约好的“下周见”。

　　所以这个冬夜，

　　不冷。

　　反而，

　　有点暖。

　　像不锈钢终于开始导热，
　　像水慢慢渗透钝化膜，
　　像光在路上，
　　终将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