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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圣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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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25日,周五,圣诞节
实验室的暖气奇迹般地正常工作了,室内温度计指向舒适的18℃。方见微推开门的瞬间,暖流和肉桂的香气一起涌来。
姜之墨背对着门,正踮脚往窗户上贴什么东西。听见动静,她回头,眼睛在圣诞小彩灯串的光晕里亮得惊人。
“你来了!”她笑起来,手里还捏着一张雪花形状的剪纸,“快来帮忙,我要把这里变成圣诞实验室。”
方见微环顾四周。实验台铺了红绿格子的桌布(大概是餐巾布拼的),窗沿摆着几个小小的陶瓷姜饼人,那台天文望远镜被“改造”了——镜筒上缠了红色和金色的丝带,物镜盖子上粘了个毛毡驯鹿鼻子。空气里肉桂和丁香的甜暖气息,来自实验台一角的小香薰机,正咕嘟咕嘟冒着带香味的水汽。
“这是……”
“圣诞主题实验!”她跳下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不过在那之前——”
她变戏法似的从实验台下拿出一个纸袋,递过来:“圣诞快乐,方见微。”
纸袋是牛皮色的,系着墨绿色的丝带。方见微接过,拆开。
里面是一本精装笔记本,深蓝色封面,烫银的猎户座星图。翻开扉页,是她工整的字迹:
To 方见微:
记录所有还未发生的实验,
和所有正在路上的光。
——姜之墨 2015.12.25
笔记本很厚,纸张是米黄色的,摸上去有细腻的纹理。他翻了几页,发现里面已经夹了些东西:一片压干的枫叶(大概是秋天捡的),一张猎户座流星雨的拍立得照片,还有……一小片砂纸?标着“P180,2015.12.12摩擦力实验纪念”。
“你把我做实验的‘边角料’都收起来了?”他抬头。
“嗯。”她点头,耳尖有点红,“我觉得……实验过程里那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其实最有温度。就像木屑,就像砂纸,就像我们写废的草稿纸。”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所以我想,你需要一本专门的本子,来收集这些‘温度’。”
方见微握着那本笔记本。封面的猎户座星图在灯光下闪着微光,烫银的线条勾勒出他熟悉的形状。
“谢谢。”他说,“很珍贵。”
“不客气。”她笑,然后眼睛亮起来,“对了,我还有礼物给你!”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过去:“猜猜是什么?”
方见微打开。里面是一个……水晶球?不,仔细看,是一个密封的玻璃球,但球体里悬浮的不是雪花,是——铁粉。球体底部有一个微型电磁线圈,连接着电池盒。
“这是……”
“改良版克拉德尼装置。”她解释,按下开关。
电磁线圈通电,铁粉在玻璃球里悬浮、旋转,渐渐排列成复杂的图案——不是简单的驻波,而是更精细的、像星云又像神经网络的图形。
“我调了很久频率。”她指着球体侧面一个小旋钮,“从1Hz到1000Hz,不同频率会形成不同的图案。有些像雪花,有些像星系,有些像……心跳的波形。”
方见微看着那些铁粉在看不见的磁场中舞蹈、聚合、分离,形成瞬息万变的美丽图形。
“为什么做这个?”他问。
“因为……”她咬了下嘴唇,“因为音叉实验那天,你说‘共振是我能想到最像缘分的物理现象’。那之后我就在想,如果缘分不仅是频率相同,还是……磁场相合呢?”
她指向玻璃球:“你看,这些铁粉本身没有磁性。但放在特定磁场里,它们就会‘看见’磁场,用形状表达出来。”
她抬头看他,眼睛在彩灯光晕里温柔得不像话。
“我在想,人是不是也这样?本身只是普通的‘材料’,但遇到对的人,遇到那个特定的‘磁场’,就会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形状。”
方见微沉默地看着玻璃球。铁粉正形成一个完美的六角星形,对称,精致,像宇宙深处的雪花。
然后他说:“这个磁场,是你吗?”
问题抛回去,直接得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姜之墨愣住了。她的脸颊迅速泛红,从耳尖蔓延到脖颈。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丝带,一圈,又一圈。
“我……我希望是。”她最终说,声音轻但清晰,“我希望我能成为那个……让你展现出新形状的磁场。”
实验室安静下来。只有香薰机咕嘟咕嘟的声响,和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圣诞歌声。
方见微感觉心脏被某种温暖的东西握住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压力,是更轻柔、更深层的包裹。
他移开视线,看向实验台:“那今天的实验是什么?”
话题转得生硬,但姜之墨接受了这个转折。她深吸一口气,恢复平时的雀跃:“热力学实验!圣诞特别版!”
她从纸袋里掏出材料:几种不同的巧克力(黑巧、牛奶巧、白巧),一个酒精灯,几个小烧杯,还有——棉花糖和饼干。
“我们要做‘圣诞热力学’。”她宣布,“研究不同巧克力的熔解热,然后……做巧克力火锅。”
方见微:“……这是物理实验还是烹饪课?”
“都是!”她理直气壮,“你看,巧克力从固态到液态,吸收热量,这叫相变潜热。不同配比的巧克力(可可脂含量不同),熔解需要的热量不同。这是标准的物理实验。”
她顿了顿,眨眨眼:“至于火锅部分……那是实验成果验收。”
方见微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最终妥协:“好。”
实验开始。他们用简易量热器(其实就是保温杯加温度计)测量每种巧克力熔解时吸收的热量。姜之墨记录数据时很认真,小数点后两位,误差分析。
“看,”她指着数据表,“黑巧的可可脂含量最高,熔解热也最大。白巧最少,最容易化。”
“符合理论。”方见微点头。
“但你知道吗,”她捏起一块黑巧,对着光看,“我觉得人也像巧克力。”
又来了。她的“物理-人生”类比。
“怎么说?”
“有些人像黑巧。”她把巧克力放进小烧杯,隔着水浴加热,“需要很多热量、很多时间、很多耐心,才能融化。但一旦化了,味道最醇厚,最持久。”
烧杯里的黑巧慢慢软化,变成深褐色的、光滑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苦香。
“有些人像牛奶巧。”她加热第二杯,“比较容易化,甜一些,温柔一些。适合大多数场合。”
“那白巧呢?”
“白巧……”她加热第三杯,白色巧克力很快变成奶白色的浆液,“熔点最低,最甜,但也最……单一?变化少。”
她将三杯熔化的巧克力并排放在一起,插上小蜡烛保温。深褐、浅褐、奶白,三种颜色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那你觉得,”她拿起一根竹签,串起一块棉花糖,在深褐色巧克力里蘸了蘸,“你是什么巧克力?”
问题又来了。今天她似乎打定主意要把他“分类”。
方见微看着那三杯巧克力。烛光在液体表面跳动,映出细碎的光影。
然后他说:“我大概是……未调温的巧克力。”
“嗯?”
“就是可可液块直接凝固的那种。”他解释,“粗糙,颗粒感强,熔点不稳定。需要先‘调温’——精确控制加热冷却曲线,让可可脂结晶排列整齐,才能变得光滑、稳定、有光泽。”
他说得很技术,但姜之墨听懂了。
“所以你需要……‘调温’?”她问,声音很轻。
“嗯。”他点头,“需要时间,需要精确的温度控制,需要耐心。”
他顿了顿,看向她:“但大多数人不愿意等。他们喜欢已经调好温的、拿来就能用的巧克力。”
姜之墨沉默了。她慢慢转动竹签,让棉花糖均匀裹上巧克力。深褐色的液体在白色棉花糖表面流淌,凝固,形成斑驳的花纹。
然后她说:“我愿意等。”
四个字。简单,直接,没有任何修饰。
方见微心脏漏跳了一拍。
“什么?”
“我说,我愿意等。”她重复,眼睛看着他,“等未调温的巧克力慢慢结晶,等它找到最稳定的结构,等它变成……它该有的样子。”
她咬了一口棉花糖。巧克力外壳碎裂,白色的内芯露出来,在烛光下像雪地。
“而且,”她咀嚼着,声音有点含糊,“我觉得未调温的巧克力……也挺好的。颗粒感是特点,不是缺陷。熔点不稳定意味着……每次品尝都是惊喜。”
她笑了,嘴角沾了一点巧克力。
“就像你,方见微。你总是出人意料。就像今天的实验——我以为你会说‘这不科学’,结果你陪我测熔解热。就像上周,我以为你会立刻松手,结果你握了三秒。”
她擦掉嘴角的巧克力,眼睛在烛光下亮得像宝石。
“所以我愿意等。等所有惊喜慢慢发生。”
方见微说不出话。
他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不是巧克力那种物理相变,是更深层的、化学键断裂重组的那种变化。
他拿起一根竹签,串了块饼干,蘸进浅褐色巧克力里。动作有些僵硬,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给。”他把蘸好的饼干递过去。
姜之墨愣了一下,然后接过去,咬了一口。饼干脆,巧克力甜,牛奶的香气在口腔里弥漫。
“好吃吗?”他问。
“好吃。”她点头,眼睛弯起来,“特别好吃。”
他们就这样,坐在18℃的实验室里,就着烛光和圣诞彩灯,吃完了三小杯巧克力火锅。期间很少说话,但空气里流动着某种比语言更稠密的默契。
窗外开始飘雪。细小的雪花在夜幕中旋转、下落,被实验室的灯光照成金色的尘埃。
实验结束,巧克力吃完,已经是晚上八点。该收拾了,但两人都没动。
姜之墨趴在实验台上,看着窗外的雪:“你知道吗,我奶奶说,圣诞夜的雪是天使的羽毛。”
“天使的羽毛?”
“嗯。”她点头,“她说,天使们在圣诞夜特别忙,要飞去每个孩子的梦里送礼物。飞得太快,羽毛会掉下来,就成了雪。”
她说着,伸出手指,在起雾的窗户上画了一颗星星。
“科学上说,雪是冰晶,是水的固态形式,形成需要凝结核和合适的温压条件。”方见微说。
“我知道。”她笑,“但我喜欢奶奶的说法。科学解释‘是什么’,故事解释‘为什么’。我们需要两者。”
她顿了顿,转头看他:“就像你和我。你是‘是什么’,我是‘为什么’。”
方见微不解。
“你看,”她解释,“你做实验,记录数据,分析规律,回答‘是什么’。我问问题,找联系,编故事,回答‘为什么’。我们在一起……才能看到完整的图景。”
这个类比很新鲜。方见微思考了几秒。
“所以你是我缺失的那部分?”他问。
“也许吧。”她轻声说,“也许每个人都是一半。需要找到另一半,才能看见完整的……世界?”
她的话在温暖的空气里飘散,混着肉桂香和巧克力甜。
方见微看向窗外。雪越下越大,地面已经白了。远处的路灯在雪幕中晕开一圈圈光晕,像梦境里的月亮。
“该回去了。”他说。
“嗯。”她应声,但没动。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始收拾。两人默默整理器材,擦掉实验台上的巧克力渍,收起彩灯和装饰。实验室逐渐恢复原状,但空气里还残留着节日的甜暖。
走到门口时,姜之墨忽然说:“等一下。”
她跑回实验台,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小袋子——红色天鹅绒,系着金线。
“差点忘了。”她把一个袋子递给他,“真正的圣诞礼物。现在别打开,回家再看。”
方见微接过。袋子很小,很轻,但天鹅绒的触感细腻温暖。
“我也有。”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扁平的盒子,用深蓝色包装纸包着,系着银色的丝带,“回家再打开。”
交换礼物。手指相触,短暂得像雪花的停留。
“圣诞快乐,方见微。”她笑着说,眼睛亮亮的。
“圣诞快乐,姜之墨。”他回应。
他们锁门,下楼。楼梯间的声控灯依然没修好,但今天谁也没抱怨。黑暗里,脚步声是唯一的节奏。
走到一楼门口,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的世界。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在路灯的光柱里旋转飞舞。
姜之墨戴上羽绒服帽子,整个人裹进白色里,只剩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露在外面。
“下周见。”她说,呼出的白雾迅速消散在冷空气中。
“下周见。”他说。
她转身走进雪中。白色羽绒服融入白色雪幕,很快模糊成一个小小的、移动的点。
方见微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然后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红色天鹅绒袋子,和深蓝色包装的盒子。
雪落在他肩头,冰冷,但心里很暖。
因为有人在圣诞夜,给了他一个关于“缺失的另一半”的比喻。
和一个愿意等待“未调温巧克力”的承诺。
那天晚上,方见微回到家,在台灯下拆开礼物。
红色天鹅绒袋子里,是一枚怀表的表链——不是普通链子,是手工编织的,用银丝和深蓝色丝线交错,末端有一个小小的猎户座挂饰,三颗腰带星用微小的蓝宝石镶嵌。
附带的卡片上,她写:
给方见微的怀表:
时间会流逝,
但星星的坐标不会。
就像有些东西,
一旦成为坐标,
就永远在那里。
PS:希望这条链子,能帮你把时间……和星星,都带在身边。
方见微拿起自己那块猎户座怀表,换上新的表链。银丝和蓝线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猎户座挂饰轻轻晃动,蓝宝石闪烁如真星。
他把怀表握在掌心。金属微凉,但表链有她的温度——不是物理温度,是心意传递的那种暖意。
然后他拆开自己准备的礼物——深蓝色盒子里,是一个自制的星图投影仪。用透镜和LED灯组做成,可以投影出猎户座在一年中不同日期的位置变化。
他写了一张卡片:
给姜之墨的星空:
真正的星星会移动,
但我想给你一片,
永远在头顶的猎户座。
无论何时打开,
它都在那里——
就像某些约定。
他把投影仪和卡片放回盒子,准备下周给她。
然后他打开那本新的深蓝色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
实验记录总集 Vol.1
时间:2015.9-2015.12
合作者:姜之墨
状态:进行中
他翻到第二页,开始整理所有实验的数据摘要、关键对话、理论突破。写得很快,因为所有细节都刻在记忆里。
写到“圣诞实验”时,他停笔,看向窗外。
雪还在下。世界一片洁白,安静得像在等待什么。
他想起她说的:“你是‘是什么’,我是‘为什么’。”
想起她说的:“我愿意等未调温的巧克力。”
想起她站在雪中回头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然后他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页还很远,但他翻到了——写下:
待验证的核心假设:
设:
系统A(方见微)= 未调温巧克力,λ低,α高
系统B(姜之墨)= 特殊磁场水,λ中高,c高,α低
假设:
若B持续对A施加特定“磁场”(时间+互动+……其他),
则A的α将逐渐下降,λ逐渐上升。
最终可能达到双系统热平衡态,
并形成稳定的“联合系统”。
验证方法:
继续实验,收集数据,观察趋势。
预期时间:
未知。但我想……一直继续下去。
因为实验本身,
已经是答案的一部分。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
深蓝色封面上的猎户座在台灯下沉默地闪烁。
方见微握了握怀表,感受表链在掌心的触感,感受蓝宝石挂饰微凉的坚硬。
然后他轻声说:
“圣诞快乐,姜之墨。”
“以及……”
“谢谢你说‘愿意等’。”
窗外,雪落无声。
但有些东西,
正在安静的冬夜里,
悄然改变形态——
从未调温的粗糙,
向光滑稳定,
缓慢、坚定地,
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