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应顺元年夏,两浙路明州府梅雨连绵。长江上游来水增加,致两浙路境内明州府决堤,泥沙灌进堤后的万亩良田。
时任两浙路转运使的高翦正在指挥救灾事宜。他向来爱民如子,眼前的景象让他愁容不展。
高翦字儒贞,二十四,五模样,先祖是开国元勋中书令,琅琊郡王,冀国公,驸马都尉高仕圻,世家之裔也。厌坟典,耽翰墨,独钟良驹、丝桐、华裳。然天资颖悟,于经义辞章,稍习便通,未尝有滞。纵不刻意穷研,亦能援笔成文,辞气斐然。厩中常备名驹,暇日则鲜衣怒马,骋驰郊原,风袂飘然;闲时或抚弦赏乐,品酌雅会,逸兴遄飞;衣饰尤重精致,四时服制各有风华,卓然不群。
好一位人模狗样的小郎君,唯有几个狐朋狗友知其私下是什么货色,是庙里的金刚,外头威风里头泥。
别管这人以前日子多滋润,此时高翦已被大雨淋透,衣衫不整,一身行头皱巴巴,跟叫花子逃难似的,乌纱帽早就不知道被洪流冲到哪里去了。他不免腹诽:“我才到任半月,明州府就发生水灾。明州府账户上每年拨了钱粮工时无数,工程却是马虎了事,不知道那些东西被谁昧去了,要是按计划工程修葺水利,这季水量也酿不成洪涝灾害,现如今账目亏空事远,防洪救灾事近。他们这些官员只管自身仕途亨通,哪顾得百姓的饥寒死活。”
今天他亲自来督察救灾事宜,只见眼前的那些下属,做事情如画匠描衙门——只涂门面,不补里子。各个都是拌食宰相。见顶头上司在此各个忙得应接不暇,却了无寸功,不知道在忙什么名堂。做事情像他们这个效率,明州府的百姓投胎好几个轮回了,这灾也救不成。
他叹了一口气,对明州知府说道:“江知府,情况紧急,你去差兵马都监带本州府的禁军堵决口,加固城防,严防洪水破城。转移灾民,设立临时安置点。遣厢军排涝,疏通积水通道。”
那明州知府江信良多年为官,时年二十八岁。他知道高翦的履历,据说这位小高大人是弘道二十年的三鼎甲探花郎出身,先帝甚是喜爱,大好的前程,二十出头官至刑部尚书。最恶尸位素餐的混子官,体察民情,属清流一派。本是如圭如璋,令闻令望的世家公子。听说与那位新贵明争暗斗,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被其党所挤,出守外郡。头几年被下放到西川,最近才调到两浙。其父也不得不告老还乡。
江信良悄咪咪打量了一下这位小高大人,其人确实是长身玉立,姿表瑰异,修躯伟干,风神萧散,一举手一投足,皆合礼度,见者莫不称羡。容貌更是俊美异常,却不流于柔媚,眉眼间带着几分疏朗英气,真真是艳色绝世。心想:“模样倒是标志,气韵倒是温良,只是朝廷下来的,不懂人间疾苦。其他还好,这堵决口,谁愿意干啊。闹不好就会被洪水冲走。这军卒等同于钱财,谁会用自家钱财来平公家的事,百姓命贱,禁军命贵。头几年连抚恤金都不大好弄,这几年抚恤金倒是足,但是朝廷那位贵人政风强悍,现在谁也不敢吃战殁军士三瓜两枣的抚恤金,风险大收益小。不如等到天灾,朝廷赈灾真真可以一笔吃到饱。我是不贪这断子绝孙的钱,但是我一不敢挡人财路,二叫不动禁军的人,三上头又没人。只想守着一方百姓安安稳稳度日,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我在这里多年不升,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平安熬到致仕归田。”
江信良想了一下,开口到:“使君不愧为天子门生,此番事务,头绪繁杂,若非使君提纲挈领、擘画分明,我等定如无头苍蝇,使君英明。其他事卑职均可谨遵钧旨,依计而行。只是有一条,这堵决口的差事,卑职若想调动禁军的人,需要层层申报,没个七八日怕是遣不来人。”他腹诽到:“其实就是人家武官这几年不买咱们的账。更何况之前的事……之前的事也确实理亏。但是但是这也不是我一个小知府能左右的嘛,跟我没关系。一个月就那点米禄难道还能让我卖命干活?”
高翦心里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心想:“这背时砍脑壳的马屁精倒是会推事。专拣那轻省的活计捏!挑水劈柴他躲得没影,递茶送水他跑得比谁都快,真是精得没边,心眼儿比筛子还细,凡事都要掂掂斤两,半点亏都沾不着。”
但面上还是言词温婉,款款开口道:“江知府虑事如此周全,又能窥吾肺腑、同吾心意,往后诸事,我必与信良共谋之无妨。”
江信良听到他语声低柔,如絮拂耳但心里却想着:“你们大官就爱在这里混弄人,画饼是张口就来,还信良长信良短的。上来就叫人家表字,实则根本没那么熟的哈。许诺的好处堆成山,兑现的还没一粒芝麻多。比那床上的男人还不可信,哼,我年轻时候上过当,现在可不信这些狗男人的鬼话。”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谢使君抬爱!卑职所思所虑,皆是循着使君的章法而行。使君胸怀丘壑,目光长远,属下能与使君心意相合,实为三生有幸,定当殚精竭虑,不负使君所托!”
高翦被他一番话说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心想:“这人长得倒是人五人六,但这么恶心的骚话怎么脱口而出。为那麻雀肚里的食儿一样多的俸禄也是不容易。”
他开口说:“信良,你拿我的佩剑去,想那都监看到这把剑不敢不来。”
江信良接过这把剑,只见剑身是百炼精钢锻成的哑光青霜色,不见半点炫目的鎏金,只在剑脊处嵌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缠枝莲纹金线,日光下才会透出柔光,不细看只当是寻常锻纹。剑柄是沉水香木所制,触手微凉,木纹如流云般舒展,只在柄首包了一圈素面深紫铜,没有繁复的纹饰。剑鞘是深褐色鲛绡蒙底,外覆一层薄如蝉翼的织锦暗纹,纹案是极淡的云纹,远看与寻常素鞘无异,近观才知织锦是江南贡品,经纬间暗藏华贵。剑穗是三股绛玄丝绦,尾端系着一枚翡翠小佩,玉色莹白如月光,佩上只浅刻了一个“烈”字,拔剑时丝绦轻扬,玉佩相撞,声如碎玉,清冽不扰人。江信良掂量了一下,此剑比寻常同等大小的佩剑沉得多。
江信良心想:“这不是高翦这个品级的文官该配的剑。高翦此人行事谨慎,在公事上从未僭越。这剑想必是他家祖传的。”
明州府驻泊兵马都监王裕最是瞧不起酸腐文官,如今看到这把佩剑脸色骤变不敢耽误半分,这分明是“琼田剑”。
当朝枢密使名为亓烈,字凤仪。出身寒微,少孤,依姊而居,素有靖边之志,通孙吴兵法。年少从戎,西御党项;北拒契丹,破辽如破竹;南平泸夷,以恩威抚绥诸部,屯田固边,西南遂定。十余载戎马,大小数十战未尝一败,积功至枢密使,授太尉荣衔,爵武威郡公,图形凌烟阁。朝野皆敬称“亓大将军”。其姊亓氏,入宫为妃,温婉贤淑,深得帝眷,晋封温淑皇贵妃,宠冠后宫。
然其功高震主,朝野议之,毁誉半焉。文臣多侧目,谓其植党营私,杀气太重,权重震主,每于朝堂攻讦其过;军中将士则咸感其恩,自其掌兵,廪禄优渥,地位尊崇,且岌岌之边防赖其坐镇,烽烟渐息,边民安堵。是以将军虽位极人臣,手握重兵,却如处风口浪尖,进退之间,步步临渊。
其随身佩剑名唤琼田,自其少年入伍、崭露头角之时便佩于身侧,随他南征北战,见证其从寒微卒伍到枢密太尉的步步峥嵘。此剑之名,在武将之间久负盛名,然将军持剑素来低调,非临阵御敌不轻出鞘,是以闻其名者众,见其形者寡,军中诸将莫不以得观琼田真容为幸事。
放在平时,王裕必然讽刺江信良两句。而现在他就是江信良的应声虫,只江信良一句话,王裕立马颠儿颠儿地往前冲,腿肚子都不带打颤的,比自家的事儿上心十倍。差点被门槛绊倒,踉跄两步稳住身形,头也不回去进军营点兵。
江信良狠狠威风一把,把之前受的气一并出了。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