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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夜来客 ...

  •   春夜的雨说来就来,半点不讲道理。

      方才还月朗星稀的夜空,此刻已被浓墨般的乌云糊了个严严实实。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清风观的青瓦上,那架势活像天上哪位神仙的洗脚水打翻了。

      林清晏搁下手中那支秃了毛的毛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里漏进来的风撩得左摇右摆,把他抄到一半的《清静经》映得忽明忽暗。

      “心无其心,形无其形……”他念着经文,总觉得今夜格外难以静心。

      窗外的雨声里似乎掺了点别的动静。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

      笃。

      笃。

      笃。

      敲门声很轻,混在暴雨里几乎听不真切。

      林清晏皱了皱眉,疑心是自己抄经抄出了幻听。

      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急促了些,带着某种濒临断绝的微弱。

      他迟疑地站起身,青色道袍的下摆扫过桌角,带倒了那只秃笔。

      笔杆“咕噜噜”滚到地上,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谁啊?”他朝门外问了一句。

      没有回答。

      只有雨声如注,像是要把整座山头都冲进河里。

      林清晏提着油灯走到门边,老旧的门轴在他手触及时发出“吱呀”一声呻吟。

      他拉开门闩,刚推开一条缝,冰冷的雨水就劈头盖脸扑了进来。

      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出门前那一小片天地。

      石阶上蜷着个人影。

      那是个浑身湿透的女子,趴在青石板上像片被雨打落的叶子。

      凌乱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侧,淡青色衣裙被雨水浸得颜色深暗。

      林清晏眯起眼睛,才看清她下摆处洇开大片暗红的痕迹。

      那绝不是雨水该有的颜色。

      他心头一跳,急忙蹲下身去探她鼻息。

      微弱的呼吸拂过他指尖,温热而断续。

      还好,人还活着。

      他这才注意到女子肩头有一道狰狞的伤口,虽然被雨水泡得发白,仍能看出是利刃所致。

      “姑娘?姑娘醒醒。”林清晏轻拍她的肩膀。

      触手一片冰凉。

      女子毫无反应,雨水顺着她鸦羽般的睫毛滴落,像是无声的泪。

      他犹豫了。

      清风观虽小,却一直守着不留宿女客的规矩——这是师父青云子当年再三叮嘱的。

      可眼下这情形,若将人扔在雨里,只怕熬不到天明。

      油灯在风里剧烈摇晃,映得女子毫无血色的脸明明灭灭。

      林清晏叹了口气,认命地弯下腰。

      他小心翼翼将人扶起,这才发觉女子比看上去还要轻,像片随时会散开的羽毛。

      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雨水特有的土腥气钻进鼻腔。

      他费力地拖着人往门里挪,青色道袍的下摆很快就被雨打湿了大半。

      就在跨过门槛的刹那,怀中的女子忽然动了动。

      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手腕。

      “别走……”她低语,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林清晏怔在原地。

      那只手冷得像冰,力道却大得出奇,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里。

      他低头看去,正对上女子半睁的眼眸。

      那里面雾气蒙蒙,像是蒙着层江南烟雨。

      深处却隐约有暗红的光一闪而过。

      他眨了眨眼。

      再细看时,那双眼睛已经重新阖上,仿佛刚才那抹异色只是油灯晃出的错觉。

      “好好好,不走。”林清晏放柔声音,像在安抚受惊的狸猫。

      他费力地腾出手关上门,将瓢泼大雨隔绝在外。

      道观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屋檐水漏“滴答滴答”的声响。

      他半扶半抱地将人挪到西厢房——那是观里唯一还算整洁的客舍。

      将人安置在榻上时,他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即便脸色苍白如纸,发丝凌乱,也掩不住这女子惊人的容貌。

      眉如远山含黛,鼻梁挺秀,唇色淡得近乎透明。

      她身上的衣裙料子极好,即便染血破损,也能看出是上等的云锦。

      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这绝不是寻常百姓家的装扮。

      林清晏心里犯起嘀咕,手上动作却不敢停。

      他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翻出药箱,那是师父留下的家当。

      “得罪了。”他轻声说着,用剪刀小心翼翼剪开女子肩头黏连的衣料。

      伤口露出来时,他倒吸一口凉气。

      那伤深可见骨,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

      更诡异的是,伤口周围的皮肉竟然在缓慢蠕动。

      林清晏眉头紧锁,从药箱底层翻出个白玉小瓶。

      那是师父临行前留下的“清心祛毒散”,叮嘱非危急关头不得动用。

      他倒出少许淡金色粉末,均匀撒在伤口上。

      粉末触肉的瞬间,发出“滋滋”轻响。

      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女子在昏迷中闷哼一声,身体剧烈颤抖。

      “忍一忍,马上就好。”林清晏按住她没受伤的肩膀。

      另一只手飞快地取来干净棉布和绷带。

      他处理伤口的手法极为娴熟,清洗、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等忙完这一切,他额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

      油灯“噼啪”又爆了个灯花,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

      榻上的女子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林清晏松了口气,这才有功夫打量四周。

      客舍里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一床、一桌、一椅。

      墙上挂着幅褪了色的太极图,角落里堆着几卷抄好的经文。

      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淅淅沥沥的,像是谁在低声絮语。

      他起身想去厨房烧些热水。

      衣袖却被人轻轻扯住。

      回头一看,那女子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

      这回她眼神清明了许多,虽然依旧带着初醒的茫然。

      她静静看着他,目光从他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移到束得一丝不苟的道髻。

      最后落在他清俊温润的脸上。

      林清晏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姑娘,你醒了?感觉如何?”

      女子没有回答。

      只是缓缓松开扯着他衣袖的手,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

      林清晏连忙上前搀扶,在她背后垫了个旧枕头。

      这个角度他能更清楚地看到她的脸——苍白,脆弱,却又莫名带着某种不容侵犯的凛然。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肩头包扎整齐的伤口。

      又抬眼看向林清晏。

      朱唇轻启,吐出的却是一句让林清晏愣住的话:“我……是谁?”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清泉撞击卵石。

      只是这话里的内容让林清晏一时不知如何接茬。

      他挠了挠头,道髻被他这一挠歪了几分。

      “姑娘昏倒在我观门前,淋着雨,身上还有伤。”他顿了顿,“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女子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

      烛火在她眸子里跳动,映出两簇细小的光点。

      良久,她轻轻摇头,黑发随着动作滑过肩头。

      “不记得了。”她说,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什么都想不起来。”

      林清晏沉默了。

      他盯着女子看了好一会儿,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说谎的痕迹。

      却只看到一片空白的茫然。

      他叹了口气,转身从桌上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先喝口水吧。你失血过多,需要休养。”

      女子接过粗陶茶杯,指尖不经意擦过林清晏的手背。

      那触感冰凉,却让林清晏心头莫名一跳。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既然想不起名字,总得有个称呼。”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要不我先给你取个临时的名儿?比如……阿雨?毕竟是在雨夜捡到你的。”

      “柳如眉。”女子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她低头看着杯中晃荡的水面,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我好像……记得这个名字。”

      “柳如眉。”林清晏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那我便叫你柳姑娘了。”

      他笑了笑,眉眼弯起温和的弧度。

      “在下林清晏,是这清风观的道士。师父云游去了,如今观里就我一人——哦,还有只猫。”

      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话,门外适时传来“喵”的一声。

      一只通体漆黑的狸花猫蹲在门槛外。

      碧绿的眼睛在暗处闪着幽幽的光,正警惕地盯着榻上的女子。

      林清晏朝它招手:“阿福,进来。别怕,这位柳姑娘是客人。”

      阿福却不肯挪步。

      反倒弓起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它的目光死死锁定柳如眉,尾巴尖不安地甩动着。

      柳如眉与它对望片刻。

      忽然微微一笑。

      那笑容极淡,却让阿福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它“嗖”地转身,三两下蹿进夜色里不见了踪影。

      “阿福胆子小,姑娘莫怪。”林清晏有些尴尬地解释。

      心里却暗自纳闷——阿福平日里虽傲娇,却从没对陌生人这般敌视过。

      他重新看向柳如眉。

      见她已经将杯中的水喝完,正将空杯轻轻搁在床头小几上。

      动作优雅自然,即便穿着染血的破旧衣裙,也掩不住那份骨子里透出的贵气。

      “林道长救命之恩,如眉没齿难忘。”她轻声说着,便要起身行礼。

      林清晏连忙按住她:“使不得!你伤还没好,好好躺着便是。”

      他的手隔着薄薄衣料触到她的肩膀,能清晰感觉到那下面绷带的轮廓。

      柳如眉顺从地躺回去。

      目光却依旧落在他脸上,那眼神太过专注,让林清晏耳根隐隐发热。

      “道长……”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我昏迷时,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哦?”林清晏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摆出倾听的姿态。

      油灯的光将他半边脸照得温暖柔和,另外半边则隐在阴影里。

      “梦到什么了?”

      柳如眉的眼神有些飘忽,像是真的在努力回忆什么。

      “梦见……一片很大的月亮,红色的,挂在天上。”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还有很多人在跪拜,喊着什么……尊上?”

      她摇摇头,露出困惑的神情。

      “后面的记不清了。只是觉得很吵,很累。”

      林清晏心里“咯噔”一下。

      红月?尊上?

      这听起来可不太像寻常人会梦到的景象。

      但他面上不显,只温声道:“许是受伤发热,做了些怪梦。你好生歇着,等天亮了,我再去镇上请郎中来看看。”

      “不用麻烦。”柳如眉立刻说,语气有些急促。

      见林清晏看过来,她放缓声音,垂下眼睫。

      “我的伤……道长处理得很好。已经不怎么疼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

      “而且,我好像……对医术也有些印象。刚才道长用的药,是清心祛毒散吧?里头有龙脑、麝香、朱砂……”

      她准确报出了药方的主要成分。

      林清晏这下真的惊讶了:“柳姑娘懂医理?”

      “不知道。”柳如眉轻轻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只是看到、闻到,就自然想起来了。像是……身体还记得。”

      她抬眼看他,眸子里水光潋滟。

      “道长,我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会……什么都记不得?”

      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林清晏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苦笑道:“这个……我也想知道。”

      窗外传来一声惊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他起身去关窗。

      背对着柳如眉时,眉头微微蹙起。

      今夜的事处处透着古怪:重伤的绝色女子,诡异的伤口,突如其来的失忆,还有阿福反常的敌意。

      师父常说,世间事皆有因果。

      这突如其来的“因”,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呢?

      关好窗转身时,他发现柳如眉已经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心紧锁,像是在梦里又见到了那片红月。

      林清晏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替她掖了掖被角。

      指尖掠过她散在枕边的黑发时,触感冰凉柔滑,像是上等的丝绸。

      他吹熄油灯,只留角落里一盏小小的长明灯。

      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客舍一角,其余部分都沉在静谧的黑暗里。

      林清晏轻手轻脚退出房间。

      带上门时,又忍不住从门缝里往里看了一眼。

      柳如眉静静躺在榻上,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卧房,林清晏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在床沿坐下,盯着墙上那幅师父留下的《静心咒》出神。

      雨已经彻底停了,屋檐水漏的滴答声渐次稀疏。

      窗外传来阿福“喵喵”的叫声,由远及近。

      林清晏开门让它进来。

      黑猫轻巧地跃上床头,在他腿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盘下来。

      “你也觉得她不对劲,是吧?”林清晏抚摸着阿福光滑的背毛,低声自语。

      阿福“咕噜”了一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

      碧绿的眼睛在暗处闪闪发亮,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林清晏叹了口气,仰面躺倒,盯着黑漆漆的房梁。

      师父云游前曾拍着他的肩说:“清晏啊,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这世道,心软容易招惹是非。”

      当时他只当师父是在随口叮嘱。

      如今想来,竟像是一语成谶。

      他侧耳听了听西厢房的动静。

      那里一片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雨夜的一场梦。

      但肩头残留的、替她包扎伤口时沾染的淡淡血腥味,又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罢了罢了,既然捡回来了,总不能扔出去。”林清晏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等她伤好了,再做打算吧。”

      阿福在他枕边蜷成一团,尾巴尖轻轻扫过他的脸颊。

      窗外,云层渐渐散开,露出一弯清冷的弦月。

      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而在西厢房里,本该睡着的柳如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眸子里一片清明,哪里有半分迷茫?

      她抬手,指尖掠过肩头包扎整齐的伤口。

      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意义不明的弧度。

      “林清晏……”她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

      指尖在黑暗中轻轻一捻。

      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暗红雾气从伤口处飘散出来。

      又在触及绷带上的药粉时迅速消融。

      她蹙了蹙眉,收回手,重新闭上眼睛。

      道观重归寂静。

      只有山风穿过檐角时发出的呜咽声,像是某种古老的低语。

      长明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

      在墙上投出变幻的光影。

      这一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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