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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地价与叹息 ...

  •   下午三点二十七分,陆知遥准时踏入琅玕阁的门槛。

      锃亮的牛津皮鞋踩上青砖的瞬间,发出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脆回响。他停下脚步,垂眸看了眼地面——砖缝里滋着暗绿的苔藓,几片枯黄的银杏叶嵌在凹陷处,像时光自行装裱的标本。

      “陆先生,这边请。”

      引路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自称是藏书楼的行政主任,语气里的讨好和不安几乎要渗出来。陆知遥微微颔首,目光已像雷达般扫过整个前厅。

      挑高近六米的木质结构,榫卯接合处有细微开裂。西侧窗棂的窗纸破损了三处,光影被切割成破碎的形状投在积尘的地面。空气里有种特殊的味道——不是霉味,而是更复杂的、纸张缓慢氧化混合着陈旧木材、偶尔还有一丝极淡墨香的气息。

      “这栋建筑始建于明万历四十二年,原为私家藏书楼,民国时期捐作公共图书馆,九十年代后因经费问题渐趋荒废……”老者絮絮叨叨介绍着。

      陆知遥抬起左手,腕表表盘在昏暗中泛着冷蓝的机械光泽。这个动作让老者瞬间噤声。

      “建筑面积?”陆知遥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平缓。

      “呃……主体建筑七百五十三平米,加上后院和附属建筑,总共……”

      “土地产权清晰吗?”

      “清晰!清晰!都是登记在册的,就是……就是维护费用实在……”

      “目前馆藏数量?”

      “古籍约三万册,其中善本一千二百余册,还有部分碑帖拓片……”老者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看见陆知遥从西装内侧口袋掏出一个深灰色皮质笔记本,用万宝龙钢笔快速记录着什么。那支笔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这种环境里显得异常锋利。

      “修复中的古籍占比?”

      “这个……大概三成需要不同程度修复,但我们现在只有一位修复师在岗,所以……”

      陆知遥笔尖一顿,抬起眼:“一位?”

      他的视线第一次真正落在老者脸上。那是双狭长的凤眼,眼尾微挑,左眉骨一道极细的淡白色疤痕让本该风流的长相添了几分冷冽的压迫感。

      老者被这眼神看得有些发慌:“是、是的。沈老师是我们这儿唯一的修复师,他……”

      “带我去见他。”

      不是询问,是陈述句。

      “沈老师在工作时通常不见客,而且修复室环境比较特殊,您这身衣服恐怕……”

      陆知遥低头看了眼自己——意大利定制西装三件套,深灰色羊毛料,每一道褶皱都在诉说着价格。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说不清是讥诮还是无所谓。

      “带路。”

      ---

      穿过两道月洞门,空气中的墨香渐浓,还混杂着某种植物浆液的味道。院落深处有间独立厢房,门楣上悬着块乌木匾额,上书“补遗斋”三字,字迹清瘦劲峭,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

      门虚掩着。

      老者正要敲门,陆知遥已抬手推门而入。

      然后,他第一次见到了沈清弦。

      那人背对着门坐在宽大的红木工作台前,正俯身对着台面上一片摊开的纸页。午后偏斜的光线从天窗落下,正好笼罩住他上半身——冷白色的脖颈微微弯着弧度,后颈处的阻隔贴边缘平整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他穿着一件靛蓝色的棉麻质地对襟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瘦削却线条清晰的手腕。右手腕内侧,一道淡粉色的陈旧烫伤疤痕盘踞在那里,像某种神秘的图腾。

      工作台上铺着深绿色的毡子,上面摆放着各种陆知遥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大小不一的棕刷、骨刀、竹启子、排笔,还有几个青瓷小碟,盛着不同颜色的浆糊状物质。空气里漂浮着极细微的粉尘,在光柱中缓慢旋转。

      沈清弦没有回头。

      他正用一把极细的镊子,从水盂里夹起一片近乎透明的白色薄膜,手腕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将那片薄膜轻轻覆在纸页的破损处。然后用指尖旁一支扁平的“毛笔”(后来陆知遥知道那叫“排笔”)蘸了清水,极其轻柔地刷过薄膜边缘。薄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与旧纸融为一体,破损处奇迹般被填补。

      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场默剧。

      “沈老师……”老者小声开口。

      沈清弦抬起左手,做了个“止”的手势。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尖沾着一点淡淡的赭石色——那是修补明代纸张时调制的仿古色浆。

      陆知遥挑了挑眉。他没再往前,而是环视起这间修复室。

      约三十平米的空间,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樟木书架,塞满了函套古籍和卷轴。东墙有一整排水槽和操作台,西墙则是一排多层晾架,上面晾着正在托裱的纸页,像一片片巨大的、写满历史的树叶。房间出奇地整洁——不是那种刻意的整洁,而是一种“每件东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的秩序感。

      这与陆知遥预想的“破旧藏书楼”截然不同。

      五分钟后,沈清弦完成了那片修补。他将镊子和排笔放入特制的工具架,这才缓缓转过身。

      陆知遥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是双标准的丹凤眼,眼尾自然上挑,瞳色是偏浅的琥珀褐。但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像两潭深秋的寒泉,平静无波。他的脸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冷白,衬得唇色很淡。整张脸有种东方水墨画般的疏淡感,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是打扰。

      “什么事。”沈清弦开口。三个字,音色清冷,没有起伏。

      老者连忙上前:“沈老师,这位是陆知遥陆先生,是……是来看藏书楼情况的。”

      “看情况”三个字说得含糊其辞,但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是来看“能拆出多少价值”的情况。

      沈清弦的目光在陆知遥身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移开,重新落回工作台上:“修复重地,非请勿入。请出去。”

      直接,不留余地。

      陆知遥反而笑了。不是那种愉悦的笑,而是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他往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直走到工作台侧方,与沈清弦隔着一张台面。

      “沈清弦老师,是吧?”他从西装内袋取出名片夹,抽出一张放在台面边缘,“陆知遥,‘远瞻资本’特别顾问。受‘鼎晟地产’委托,对琅玕阁地块进行价值评估。”

      名片是哑光黑底,烫银字,除了名字和头衔,只有一个邮箱和一行小字:风险量化专家。

      沈清弦没有看名片。他拿起一块柔软的麂皮,开始擦拭刚才用过的镊子尖。

      陆知遥也不在意,继续说:“根据初步测算,这片753平米的土地,按周边最新成交价,每平米估值十五万人民币。也就是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修复室,“您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地表价值一亿一千二百九十五万。”

      工作台另一侧,老者的呼吸明显急促了。

      沈清弦擦镊子的动作没有停。直到确认每一寸金属都光亮如新,他才将镊子放回工具架,抬眼看向陆知遥。

      “所以呢。”还是三个字。

      陆知遥身体微微前倾,手撑在台面边缘。这个姿势让他左眉骨的疤痕更明显了些:“所以我想请教沈老师,您在这里修补一页纸——按市场价,古籍修复每页收费大约三千到五千——花费可能数小时甚至数天。而同样的时间,在外面那个世界,”他指了指窗外,“可以创造数百万甚至更多的价值。您不觉得,这是一种资源错配吗?”

      话说得客气,但每个字都像裹着糖衣的刀片。

      沈清弦终于正眼看他了。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平静无波,但陆知遥敏锐地捕捉到——在那片平静之下,有极细微的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像是冰层下掠过的暗流。

      “陆先生。”沈清弦开口,声音依旧冷清,“您刚才进来时,踩过的前厅青砖,是万历年间御窑最后一窑的产物。那窑因为烧制这批砖,窑温高了七度,导致后面三窑瓷器全部变形,窑主因此获罪。”

      陆知遥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挑。

      沈清弦继续说:“您呼吸的空气里,有三百二十七年累积下来的气息。三百二十七年里,有记载可查的,有九百三十二位学者在这里读书、校勘、批注。他们的呼吸、他们的笔墨、他们某夜失眠时的叹息,都留在这栋建筑的结构里。”

      他顿了顿,从工作台下取出一本线装册子,翻开其中一页,推到陆知遥面前。

      那是一册借阅登记簿的影印件,纸张泛黄,字迹是工整的蝇头小楷。其中一行写着:

      “崇祯十四年三月初七,顾炎武借《天下郡国利病书》稿本,留宿校勘,寅时烛灭,闻其叹息。”

      沈清弦的手指轻轻点在那行字上:“顾亭林那声叹息,是因为他在书里发现了一个关乎民生赋税的重大错漏。那一页,我现在正在修。”

      他的指尖沾着的赭石色,在泛黄的影印纸边留下极淡的印记。

      “所以,陆先生。”沈清弦抬起眼,目光像两枚冰针,直直刺向陆知遥,“您刚才说的‘一亿一千二百九十五万’,是只算了土地。那这些——”他环视修复室,目光扫过书架、晾架、水槽,最后落回陆知遥脸上,“这些您打算按什么汇率折算?按明朝的银价,还是按今天的碳排放权交易价格?”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老者已经屏住了呼吸。

      陆知遥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他看着沈清弦,看着那双冰冷剔透的眼睛,看着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唇吐出这番刀锋般的话。几秒钟后,他忽然低笑了一声。

      不是嘲讽,更像是……某种发现有趣猎物的兴味。

      “有意思。”他直起身,重新恢复那种挺拔而疏离的姿态,“沈老师不仅手巧,口才也好。不过——”

      他拿起台面上那张名片,用指尖夹着,轻轻放在那册借阅登记簿影印件上。黑底烫银的名片压在泛黄的古纸之上,构成一幅极具冲突感的画面。

      “商业社会,情怀需要定价才能流通。”陆知遥说,声音恢复了那种精准的平缓,“您说的这些,很动人。但动人的东西,往往最脆弱,也最容易……被碾碎。”

      他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说完,他不再看沈清弦,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丢下一句话:

      “明天上午九点,我会带评估团队来做全面测绘。希望到时候,沈老师能暂时……移步。”

      皮鞋声渐行渐远。

      老者看了看沈清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匆匆追了出去。

      修复室里重新恢复寂静。

      天窗的光柱缓缓移动,尘埃在光中舞蹈。沈清弦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工作台上那张黑色名片。良久,他伸出右手,用指尖捻起名片边缘。

      手腕内侧那道烫伤疤痕在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

      他走到墙边的青瓷渣斗旁,将名片悬在口上。停顿两秒,松手。

      名片飘落,无声无息地没入废纸和碎屑之中。

      然后他回到工作台前,重新坐下,戴上白色棉质手套,拿起镊子,俯身继续修补那页《天下郡国利病书》的残稿。

      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是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握镊子的指尖,比平时用力了些许。淡青色的血管在手背皮肤下微微凸起,像冰层下隐忍的河流。

      窗外,银杏树上最后一片叶子飘落。

      秋天就要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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