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测绘与海防图 ...
-
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五分,琅玕阁前院。
三辆黑色SUV碾过满地银杏叶停在门前,车门打开,下来七八个穿着统一深蓝色工装的技术人员。他们手里提着银色金属箱,箱体上印着“三维激光扫描”和“精密测绘”的英文字样。最后下车的陆知遥换了一身装束——依旧是剪裁精良的西装,但换成了更便于活动的深蓝色,外面罩了件同色系的羊绒大衣,左手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他抬头看了眼藏书楼的门楣,晨光下,“琅玕阁”三个鎏金大字斑驳脱落,像一具文明的遗骸。
“陆先生。”昨天那位老者匆匆迎出来,搓着手,“都准备好了,就是沈老师他……”
“他还在修复室?”陆知遥头也不抬,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调出建筑平面图。
“是、是的,他说今天要抢救一批受潮的明代舆图,实在走不开。不过他说了,您的人可以在除修复室外的任何区域工作,就是……动作请轻些。”
陆知遥滑动的手指停住了。
他抬起眼,左眉骨那道疤痕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告诉他,二十分钟后,我需要整个建筑——包括修复室——清场。这是专业测绘,不是请客吃饭。”
说完,他不再理会老者为难的表情,朝技术人员做了个手势。一行人鱼贯而入,仪器箱打开的声音、设备启动的嗡鸣声,瞬间打破了藏书楼清晨惯有的寂静。
修复室内,沈清弦确实在工作台前。
但他修补的不是昨天那页《天下郡国利病书》,而是一幅摊开近一米长的绢本手卷。绢面因受潮而严重脆化,多处出现碎裂和霉斑,墨迹晕染模糊。手卷右上角一行小楷题跋还能辨认:“嘉靖三十七年闰七月,倭寇犯浙东,兵部职方司制此海防图以备调度。”
明代东南海防图。
沈清弦戴着放大镜眼镜,左手持专业冷光源,右手握着一支极细的勾线笔,正在用微量胶矾水加固一处即将脱落的墨线。他的动作极慢,呼吸都放轻了,仿佛手下不是绢纸,而是蝴蝶的翅膀。
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仪器移动声、还有压低了的对话声。测绘团队显然已经开始了工作。
沈清弦的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又继续。
这时,修复室的门被推开了。
陆知遥站在门口,没进来。他的目光先在室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沈清弦身上:“沈老师,我需要这间房间清空二十分钟。三维扫描需要无遮挡环境。”
沈清弦没有抬头,也没有停笔:“我在加固关键部位,中断会导致脆化加速。请稍等四十分钟。”
“我的团队时薪总计三千二百元,四十分钟是两千一百三十三元。”陆知遥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读财务报表,“或者,您可以移步,让我的助理在旁边‘轻些’操作。”
这句话里的讽刺太明显。
沈清弦终于放下笔,摘掉放大镜眼镜,转过身。晨光透过天窗落在他脸上,让那张本就冷白的脸几乎有了透明感。他今天换了件月白色的对襟衫,袖口依旧挽着,露出的手腕和那道疤痕。
“陆先生。”他开口,声音比昨天更冷,“您现在站的位置,地下三米处,是这座建筑原来的防潮层,用的是糯米浆混合石灰、桐油和碎瓷片。嘉靖年间,修这层防潮层的匠人叫陈三,他儿子那年染了疟疾,没钱买药。监工看他手艺好,预付了工钱。”
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睛直视陆知遥:“陈三用那笔钱救了儿子,儿子后来考中举人,写的第一篇文章就是《论民间匠艺于国朝之重》。那篇文章现在收在《明文海》卷二百四十一,第七页。那一页,三年前我修过。”
“所以?”陆知遥抱起手臂,倚在门框上。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既放松,又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所以,”沈清弦一字一句,“有些工作,不是用‘时薪’能计算的。就像陈三修防潮层时,想的不是工钱,而是他儿子能不能活到明天。”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陆知遥忽然笑了。不是昨天那种带着兴味的笑,而是一种更冷、更尖锐的笑。
“感人肺腑,沈老师。”他直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进入修复室,“但我很好奇,您这么擅长讲这些‘传承’‘记忆’的故事,为什么自己却……”
他停住了。
因为就在他走近沈清弦三米范围内时,他闻到了一丝极淡的气味。
雪松。
混合着某种……旧纸和极淡墨香的味道。
那味道太淡了,淡到如果不是Alpha天生对信息素敏感,几乎会被忽略。而且没有任何Omega信息素特有的、那种或甜或暖的底色,反而冷冽得像高山上的空气。
陆知遥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沈清弦的后颈——那里贴着标准的Omega阻隔贴,边缘平整。但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Alpha(虽然他不愿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经验),他立刻判断出:这个Omega的信息素淡得不正常。要么是先天极弱,要么是用了强效抑制剂,或者……
“沈老师今年贵庚?”陆知遥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听起来随意,眼神却锐利如刀。
沈清弦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三十五。”几秒后,他说。
“三十五。”陆知遥重复了一遍,舌尖轻轻抵了下上颚,“Omega的黄金年龄通常在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间,信息素水平最稳定,也最容易……匹配。”
他故意在“匹配”两个字上加了微妙的停顿。
“但沈老师的信息素,”他往前走了一步,距离缩短到两米,“淡得几乎像Beta。是用了强效抑制剂?还是说——”他拖长了音调,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开沈清弦平静的表象,“您根本就不是Omega,只是为了在这个行业里获得某些‘照顾’,才贴了张阻隔贴装样子?”
沈清弦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陆知遥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极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泛白。
“我的第二性征,”沈清弦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温度又降了几度,“与我的工作无关,更与您无关。”
“有关。”陆知遥又往前一步,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一张工作台的宽度,“因为我很好奇,一个三十五岁、信息素淡得像Beta的Omega,把自己关在这种地方修补旧纸,到底是为了崇高的文明传承,还是因为……”
他故意停顿,视线缓慢地扫过沈清弦全身,那眼神像在评估一件商品。
“还是因为,在外面那个真实的、讲究生育价值和信息素匹配度的世界里,您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话音落下的瞬间,陆知遥自己都愣了一刹。
这话太过了。近乎人身攻击。但他没收回,只是看着沈清弦,想从那张脸上找出裂缝——愤怒、难堪、或者至少一丝波动。
沈清弦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陆知遥,看了足足十秒钟。那十秒长得像一个世纪,寂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然后,他转身,重新戴上放大镜眼镜,拿起勾线笔,俯身继续加固那幅海防图。
完全无视了陆知遥。
仿佛他刚才说的不是恶毒的讽刺,而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陆知遥僵在原地。
他人生中第一次,被人用“彻底无视”的方式回击了。而且那种无视,不是愤怒的沉默,而是真正的、彻底的“你不值得我浪费任何情绪”的漠视。
一股陌生的恼怒从心底窜起。他正要开口,沈清弦却说话了,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
“陆先生,您身后书架第三排左数第七个函套,是《嘉靖东南兵备志》。里面记载了嘉靖三十七年倭寇进犯时,浙江沿海十七处卫所的布防、粮储、兵力。”
他的笔尖在一处墨线上轻轻一点:“这幅海防图上标注的‘双屿港’,在嘉靖朝是走私重镇,后来被朝廷剿灭,填港封禁。万历年间,有商人想在那里重建码头,朝廷没批。”
他抬起头,透过放大镜镜片,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被放大,显得格外冷静:“因为地质勘探发现,那里地下有断层,不适合建大型港口。那份万历年的勘探报告,就附在《兵备志》后面。”
陆知遥的心脏猛地一跳。
双屿港——他客户的开发计划里,核心项目就是“双屿港国际物流园”!
“您想说什么。”陆知遥的声音沉了下来。
“我想说,”沈清弦放下笔,摘掉眼镜,再次转过身,“陆先生,您以为您在评估土地的价值。但实际上,您评估的是‘遗忘的价格’。”
他指向那幅海防图:“这片土地记得四百年前那里不能建港。记得三百年前有人为救儿子修了防潮层。记得几十年前有位学者在这里叹息。但您和您的客户,想花钱让这片土地‘忘记’。”
他顿了顿,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悲悯的情绪——那情绪比愤怒更让陆知遥不适。
“至于我是不是Omega,信息素淡不淡,三十五岁还在修旧纸是不是失败……”沈清弦轻轻摇头,“这些,在‘遗忘’面前,都不重要。”
说完,他重新背过身去。
“测绘请自便。但碰坏任何一件文物,”他的声音从背影传来,“我会按《文物保护法》第七十二条,起诉您和您的客户。”
彻底终结对话。
陆知遥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平板电脑的边缘。那丝极淡的雪松纸墨味还萦绕在鼻尖,冰冷又顽固。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修复室。
门外,技术人员已经架好了激光扫描仪,红色的光束在古老的梁柱间缓慢移动,像在为这座建筑做最后一次全身扫描。
陆知遥走到前院,掏出手机,拨通了助理的电话。
“查两件事。”他对着话筒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第一,明代嘉靖年间双屿港的地质报告,所有能找到的历史文献。第二……”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修复室紧闭的门。
“查沈清弦。三十五岁,Omega,古籍修复师。我要知道他所有的背景——尤其是,为什么他的信息素淡成这样。”
挂断电话,他抬起头。
银杏树在秋风里沙沙作响,落叶如金雨。
而修复室的天窗里,能看见沈清弦低头工作的侧影,安静得像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塑。
陆知遥忽然觉得,这单委托,可能比他预想的要麻烦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