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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调查报告与涂改的墨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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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傍晚,陆知遥坐在“远瞻资本”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两份刚送到的调查报告。
窗外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夜景,霓虹如血管般在楼宇间流淌,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串跳动着的数字。而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手中那几张纸攫住了。
第一份报告是关于双屿港的。
助理林薇是个效率惊人的Beta女性,此刻正站在办公桌前,用平直的语调汇报:“根据我们从国家历史档案馆、地方志办公室和几个大学历史系调取的资料,双屿港在明朝嘉靖年间确实被列为‘不宜兴建大型港埠’的区域。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地下存在活跃的沉积层断层,地质不稳定;二是潮汐流向特殊,大型船舶停靠存在风险;三是……”
“第三是什么?”陆知遥抬眼。
林薇推了推眼镜:“三是风水问题。明代堪舆记载,双屿港背山面水的格局属于‘青龙折足’,主破财伤丁。当然,这部分我们可以忽略。”
陆知遥嗤笑一声,手指划过报告上的几行字:“万历二十年的那份勘探报告原件在哪里?”
“原件已佚,只有乾隆年间的手抄本存于浙省图书馆,目前处于闭架状态,不外借。但抄本里有明确的结论:‘双屿港址,土疏石脆,水脉交错,非万世之基。’”
“非万世之基。”陆知遥重复这五个字,眼神深了深。
客户“鼎晟地产”的计划书里,对双屿港物流园的预期使用年限是“五十年”。五十年,在四百年的地质警告面前,似乎是个可博弈的数字。但风险成本会急剧上升——这意味着需要更深的桩基、更复杂的抗震设计、更高的保险费用。
他放下这份报告,拿起第二份。
沈清弦的个人档案。
很薄,只有三页纸。
“沈清弦,男,Omega,三十五年岁,祖父沈怀瑾是民国时期的藏书家,父亲沈明轩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但在沈清弦十二岁时因肺癌去世。”林薇的声音依旧平稳,“母亲是中学语文教师,在沈清弦十八岁考入北大文献学专业那年改嫁,目前定居加拿大,联系甚少。”
陆知遥快速浏览着纸上的文字:北大文献学本科、硕士,后公派至大英图书馆古籍修复部进修两年,回国后进入国家图书馆古籍修复中心工作五年,四年前辞去公职,以个人身份接管濒临关闭的琅玕阁。
履历干净得像一张精心装裱的宣纸。
“Omega信息素登记记录呢?”陆知遥问。
林薇的表情出现了极细微的波动:“这部分……有些异常。”
“说。”
“根据Omega生理健康登记系统的记录,沈清弦在二十二岁分化时,信息素等级被评定为A级,雪松纸墨香型,属于优质信息素。”
陆知遥手指一顿:“A级?”
“是的。但奇怪的是,从二十五岁开始,他的信息素水平检测记录逐年下降。到三十岁那年,已经跌至C级边缘。去年最新的一次检测显示,他的信息素水平仅维持在基础生理需求的阈值附近,且呈现出‘持续缓慢衰减’的趋势。”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
“原因?”陆知遥的声音沉了下来。
“医疗记录显示无器质性疾病。但有一份心理咨询记录备注——非正式,来自他研究生时期的导师——提到沈清弦在父亲去世后,有长期的轻度抑郁和情感隔离倾向。该导师猜测,心理因素可能导致信息素系统自我抑制。”林薇停顿了一下,“不过这只是猜测,没有临床证实。”
陆知遥靠回椅背,目光落在报告最后几行字上:
“另:据国家图书馆前同事透露,沈清弦在工作期间曾多次拒绝Alpha同事的追求,并表示‘不打算建立标记关系’。四年前辞职时,有传言称他与馆内某位高层发生冲突,具体原因不明。但同年,他全数捐出父亲遗留的七件明清字画拍卖所得,共计约八百万元,用于支付琅玕阁前三年的基础维护费用。”
八百万元。
为了一个破败的藏书楼。
陆知遥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沈清弦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那双平静到近乎冰冷的琥珀色眼睛,还有那道盘踞在手腕上的烫伤疤痕。
三十五岁,信息素正在缓慢死去,守着堆满虫蛀纸张的旧楼,用父亲留下的遗产填补一个无底洞。
“失败者”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不知为何,他没说出口。
“还有一件事,陆总。”林薇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我们在调取琅玕阁的建筑资料时,发现一个细节——那栋楼在民国时期的产权登记人,姓陈。”
陆知遥睁开眼:“陈?”
“陈三的孙子,陈继善。就是沈清弦说的,那个被父亲用修防潮层的工钱救活的、后来中了举人的孩子。”林薇将另一份复印件放在桌上,“陈继善中举后并未出仕,而是回乡开办私塾,并将祖宅扩建为藏书楼,就是琅玕阁的前身。他在晚年将藏书楼捐给地方时,留下一句话——”
陆知遥看向那份泛黄契书的影印件,末尾有一行苍劲的毛笔字:
“此楼所藏,非纸墨也,乃吾父救儿之心、吾教生民之志。愿后来者,勿以金帛量之。”
勿以金帛量之。
陆知遥盯着那六个字,忽然觉得有点可笑,又有点……别的什么。
他挥了挥手,林薇会意,安静地退出办公室。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陆知遥拿起手机,调出鼎晟地产老板赵鼎的电话,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另一份文件——那是他昨晚熬夜做的风险重估模型。加入双屿港的地质风险参数后,整个项目的内部收益率从预期的21.3%骤降至14.7%,净现值缩水近四成。
如果如实汇报,赵鼎大概率会放弃收购琅玕阁——毕竟那块地的主要价值在于“文化噱头”,用来包装双屿港项目。如果噱头本身成了风险提示,那还不如换个地方。
这意味着,沈清弦赢了。
用四百年前的地质报告和几句酸腐文人的话,赢了。
陆知遥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机。
他需要再去一趟琅玕阁。
同一时间,琅玕阁修复室。
沈清弦正站在多层晾架前,用专业冷光灯检查那幅明代海防图的加固效果。绢面在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墨线已经基本稳定,霉斑也做了处理。
但就在他准备将图卷收起来时,目光忽然被图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吸引住了。
那是双屿港东北侧的一处海岸线标注,旁边原本应该有小字注记,但被人用墨刻意涂抹遮盖了。这种遮盖手法很粗糙,像是仓促为之,与整幅图精密的制图风格格格不入。
沈清弦皱了皱眉,取来高倍放大镜,俯身仔细观察。
在涂抹的墨迹之下,隐约能看见被覆盖的笔迹轮廓。那是一个坐标标记,格式很特殊——不是当时常见的“距某地若干里”,而是一串数字和方位角的组合。
更奇怪的是,在涂抹的墨迹边缘,他发现了一点极细微的、暗红色的痕迹。
不是朱砂,也不是胭脂。他用棉签蘸取微量蒸馏水,轻轻在痕迹上点了一下,然后放在白瓷碟里观察。水渍慢慢化开,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红褐色。
是血。
虽然年代久远,已经氧化发黑,但那种特有的色泽和质感,沈清弦不会认错——他在修复战乱时期的文献时,见过太多这样的痕迹。
有人在标注这个坐标时,或者涂抹这个坐标时,受伤流血了。
沈清弦直起身,走到书架前,取出那套《嘉靖东南兵备志》。快速翻到记载双屿港的章节,逐字阅读。
“……双屿港外三十里,有暗礁群,潮汐湍急,舟楫难行。然礁间有秘道,仅小艇可过,可通内陆隐溪。倭寇尝欲据此道偷袭,为巡海副使汪琏所察,伏兵破之……”
隐溪。
沈清弦的手指停在两个字上。
他记得这个地方——在现在的城市规划图上,那里被标注为“E-7地块”,正是鼎晟地产计划中“双屿港文化商业综合体”的核心位置!
心跳快了几拍。
他迅速回到工作台前,摊开现代城市地图,与海防图对比。虽然海岸线因为历代围垦已经变化很大,但根据几个固定参照物(山峰、河口)推算,那个被涂抹的坐标,确实大致对应现在的E-7地块。
为什么要在海防图上刻意抹去这个坐标?
这个坐标和隐溪之间有什么关系?
汪琏伏击倭寇的战事,是否就发生在那附近?
更重要的是——如果那里真的有什么特殊之处,四百年前需要刻意隐瞒,那今天贸然开发,会不会……
沈清弦的思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不是测绘团队那种克制的轻敲,而是干脆利落的三下,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他抬起头,看见陆知遥站在门口,手里没拿平板,只拎着一个深棕色的皮质公文包。西装外披着大衣,肩头落着几片细碎的银杏叶,像是刚从外面进来。
“晚上七点还在工作,沈老师真是敬业。”陆知遥走进来,声音听起来比上次平和了些,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不过我想,您可能需要看看这个。”
他将公文包放在工作台边,从里面取出一份装订好的文件,推到沈清弦面前。
封面上印着:“双屿港地块地质风险与历史文献关联性分析报告”。
沈清弦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看着陆知遥。
“我看过了您说的那份万历勘探报告——或者说,抄本。”陆知遥解开大衣扣子,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动作自然得仿佛这里是他的办公室,“结论很明确,双屿港地质条件不适合大型建设。”
沈清弦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所以,”陆知遥继续说,手指轻轻敲击着报告封面,“按照正常流程,我应该建议客户放弃这个地点,另选他处。这意味着琅玕阁可以暂时保住,您的‘文明记忆’也能继续存在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沈清弦脸上,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但是——”陆知遥话锋一转,“我做了一个新的风险对冲模型。如果将琅玕阁本身改造为‘文化遗产体验中心’,作为双屿港项目的配套文化板块,那么整个项目的综合收益率可以回升到18.5%。虽然比预期低,但仍在可接受范围内。”
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放在工作台边缘:“也就是说,沈老师,您赢了地质报告这一局,但没赢整场战争。琅玕阁还是可能被改造——当然,是‘保护性改造’,会保留建筑外壳,甚至请您继续担任顾问。”
话说得彬彬有礼,内容却步步紧逼。
沈清弦沉默了几秒,然后伸出手,拿起了那份报告。他没有翻开,而是将它放到一旁,然后指向工作台上那幅海防图。
“陆先生,在讨论‘改造’之前,您或许应该先看看这个。”
陆知遥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那处被涂抹的坐标上。
“这是什么?”他皱眉。
“一个被刻意掩盖的坐标,对应的是现在E-7地块的位置。”沈清弦的声音很平静,“涂抹的墨迹上有血迹。而在同一时期的兵备志里记载,E-7地块附近的‘隐溪’,曾是倭寇试图利用的秘道入口。”
陆知遥的眼神瞬间变了。
他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俯身仔细查看。高倍放大镜下,那些暗红色的痕迹清晰可见。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沈清弦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在冷光灯下有种剔透的质感,“四百年前,有人不惜受伤也要掩盖这个坐标。四百年后,您的客户要在上面建三十层的高楼,打二十米深的地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您确定,地下埋着的,只是‘不稳定的沉积层’吗?”
修复室里安静得可怕。
窗外的风穿过银杏树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陆知遥盯着那处墨迹,又看向沈清弦平静的脸。几秒钟后,他忽然笑了——不是讽刺,也不是愉悦,而是一种发现了真正有趣事情的、带着寒意的笑。
“沈老师,”他说,“您这是在暗示,地下可能埋着……别的东西?”
“我不知道。”沈清弦实话实说,“我只知道,历史就像这幅绢——你看到一层墨迹,下面可能还有一层。再下面,可能还有血。”
陆知遥直起身,重新打量眼前这个Omega。月白色的对襟衫,冷白的脸,平静无波的眼睛,手腕上那道旧疤。
这个人,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最惊悚的猜测。
而最麻烦的是——这个猜测,很可能是真的。
“我需要这份海防图的高清扫描件,还有那个坐标的精确推算。”陆知遥快速做出决定,“明天上午,我的技术团队会带设备过来。另外……”
他看向沈清弦:“这件事,在搞清楚之前,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您那位行政主任。”
沈清弦点了点头。
“还有,”陆知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目光在沈清弦手腕的疤痕上停留了一瞬,“您手上的烫伤,是怎么来的?”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
沈清弦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僵硬,但陆知遥捕捉到了。
“小时候的事。”沈清弦移开视线,声音低了些,“不重要。”
陆知遥没再追问,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远。
沈清弦站在原地,下意识地用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疤痕在指尖下凸起,粗糙的触感。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十二岁那年——父亲的书房起火,他冲进去想抢救那部家传的《沈氏谱牒》,却被倒塌的书架压住手腕,滚烫的砚台扣在皮肤上……
“清弦,书不重要,人才重要!”父亲嘶哑的喊声在火焰噼啪声中传来。
但他还是拼命伸着手,指尖离那部谱牒只有一寸。
最后谱牒被救出来了,他的手腕留下了这道疤。三个月后,父亲去世。
从此他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有些东西比命重要;第二,守护那些东西,往往需要付出代价。
他睁开眼,看向工作台上那幅海防图,还有旁边陆知遥留下的那份报告。
新的代价,可能又要来了。
窗外,夜色已深。
银杏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叹息。
而那座藏书楼,和楼里的秘密,依然沉默地站在时间里,等待下一个黎明,或者下一个掘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