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傲骨易折 ...
-
一年零三个月后。
龙以恒从收到匿名信，到买票前往天津，决定必须去找一个人，只花了10分钟。
她一边急匆匆前往地铁站，一边战战兢兢跟导师发消息请假：
“于老师，今天向您请假。我晚上熬夜再跑这个数据，出了点事，我必须去解决。”
导师回复神速，十分言简意赅，就发了一个：“好😊（微笑.jpg）”。
龙以恒看着那个瘆人的微笑黄豆人表情，可真是让人心跳骤停。可是此时的龙以恒实在没有胆量和心情做阅读理解去揣测。
导师这是生气了？对本来就准备延毕的心腹大患很不满？还是为了展现自己很爽快，以表自己是个通情达理的好老板？
总之龙以恒不敢再多想了，立马拿上身份证往北京南站赶路。
龙以恒是个邋里邋遢的生科博四学生（延毕了）。其实长相不差，五官端正，大眼睛欧式双眼皮，鼻梁高挺，眉眼深邃，还有些混血感，下巴有点钝钝的肉，中和了五官的犀利，显得有点可爱。侧脸当然是好看的，正脸看，有种国泰民安的福相。
五官拆开单个看都是美女，但由于龙以恒整天窝在实验室，每天朝夕相处的同门比她还邋遢，身边没有任何值得她开屏的对象。本科那会儿，还会认真捯饬自己，如今作为老油条，龙以恒压根无心注重外表，能把难产的论文生下来才是第一要务。此时，油头一绺绺贴在脑袋上，整体看上去是个睡眠不足的典型生科牛马。
龙以恒也懒得想穿搭，天天就穿件生命科学学院送的文化衫T恤，走到地铁站了才想起，糟糕！衣服上有大大的“燕龙大学”字样，太招摇了！
全国最好大学的名称在校内就是泯然众人，无人在意，大家都是高考状元级别的，谁会管你是几斤几两？但是在校外，燕龙大学的学生还是罕见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顶级学霸”，总会被余光若有若无看上几眼。
龙以恒很有自知之明，明白大家看她，绝对不是因为她长得多好看，纯粹是衣服上招摇的校徽和“燕龙大学”四个大字。心想，真是失算！穿上这衣服都没法闯红灯了，给学校丢脸。
终于上了前往天津的高铁，她在高铁上不断打电话，“您拨打的是空号”。
“呵呵，怂货”，龙以恒骂出了声，意料之中。
转移阵地，龙以恒继续发微信，看和那个人的对话框，一溜的绿色，断断续续都是她在发消息，对方也没拉黑她，但就是不回复。她契而不舍继续发：
“老姜，你不回我，我直接来律所找你了哈。我问法学院要到你的工作地址了。”
她正在契而不舍骚扰一个明摆着不想回她消息的人。
再发了新的一条，出现了一个红红的感叹号。
该死，姜力行把她拉黑了。
旁边座位的年轻妈妈，带着一个上蹿下跳的小胖墩，看到她T恤上仿佛在发着神圣光芒的“燕龙大学”四个大字了，操着一口标准天津话骂小胖墩：
“好嘛！你就不能像旁边的结界（姐姐）学习？看看人家！可是燕龙大学的高材生！！！坐高铁都专心处理学习消息的。”
毫无素质可言的小胖墩，大脸盘子直接凑到龙以恒手机上，然后抓住了什么天大证据一般，得意洋洋说：
“妈！这姐姐才不是在学习呢！她被男朋友甩啦！人家都不理她了。”
小胖墩扭来扭去，然后一脸奸笑：“舔狗不得house。”
龙以恒冲小胖墩做了个鬼脸，大惊失色道：“小朋友，你误会了，这是我在网上买的盗版衣服啦，燕龙大学，可不是我这个舔狗想考就能考上的。”
小胖墩继续叽里呱啦，上蹿下跳，鬼哭狼嚎，后来他妈给他塞了个手机玩，就安静了，在小胖墩打游戏外放的背景音中，龙以恒托腮看着窗外后退的建筑，想着那封匿名信的内容：
**********
【龙龙，等我们一起拿到世界第一，我会跟你说出我的心意。等你看到这封信，我们应该已经夺冠了，不然我也没有脸寄给你了。
（后面还画了一个害羞的表情，是一只小龙比心的造型）——宋一帆】
**********
她永远忘不掉写这封信的少年，这样一个腼腆温柔的少年，一年前已经去世了，死在了他最爱的龙舟上，和好兄弟的桨板下。
“妈妈，我就说吧，这个姐姐的男朋友把她甩了，你看她都哭了。”
小胖墩不打游戏了，八卦身边人更有趣。
还好半小时就到站了，座位都没捂热，龙以恒摸摸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就泪流满面。然后立马奔出车站，没空叫网约车了，直接打了车：
“去幸福我家律师事务所”
“哎——？结界你说嘛呀！？没听过。”
龙以恒给长得酷似胖版郭德纲的司机看地址，司机嘟囔两句，龙以恒也没听懂他说的啥，这司机左手盘两包了浆的核桃，右手漫不经心持着方向盘，七绕八绕，没想到开了快半小时，眼瞅着附近的景色从洋气的欧式风情建筑，离开五大道，朝着偏远的如同城乡结合部的地方开。
龙以恒越想越不对劲，天津站是天津最繁华的市中心，好的律所也应该在最贵的地段，就像北京的国贸一样。
按理来说，燕龙大学法学院的第一名，一般都会选择北京的外所或者红圈所，姜哥回家乡工作也可以理解，但是这个 “幸福我家律师事务所“听上去就不靠谱，再说了，这地点再开就要开到河北了吧。
她脑子里浮现很多出租车先奸后杀刑事案件，已经做好立马报警，逃窗就跑的准备了，脑子里琢磨着跳车的方法，手心紧张出了汗，司机猛一停车，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写字楼门口停下来了，附近乱七八糟各种小吃摊，电动车横冲直撞，后面的车疯狂按喇叭让他们赶紧滚开。
“好嘞姐姐！120块”
“多少？？”龙以恒以为自己听错了。
司机不耐烦说，一副耍赖的流氓样：“我诚心打表计价，不信你去打电话投诉我，来来来，发票给你，你拍我车牌号，投诉我啊，快付钱，后面车都在催呢。”
龙以恒后知后觉，觉得自己应该是被坑了，但是被坑也比发生刚刚脑子里的小剧场好，立马扫码付钱，还差点被后面一辆电瓶车创到，小电驴车主往地上吐口痰，骂了一句：“尼玛的你走路不长眼啊！“
进了写字楼，看到指引牌上还真有个“幸福我家律师事务所”，旁边贴着诸如“专业讨债团队上门要钱服务”，“专业侦探团队抓小三业务”等小广告。
她按下去7楼的电梯，电梯里一股浓浓烟味混合甲醛味，灯光明明灭灭，电梯摇摇晃晃，一副电力不足的萎靡样，就电子屏广告在大声叫着广告。在”八个核桃“的音乐声中，门开了。
曾经骄傲到不可一世，在全国最好的精英法学院，拿绩点第一的姜哥，真的就在这里工作吗？
昏暗的写字楼灯光都舍不得多开，终于找到了脏兮兮的“幸福我家律师事务所”，前台胖大姐正乐呵呵刷着抖音，直播间促销的声音声嘶力竭。她看终于有个客户来了，喜上眉梢，立马要去倒水接待：
“请问……姜力行律师在这里工作吗？”
大姐立马展现变脸的艺术，水也不倒了，躺回座椅里，继续刷抖音，没好气回答：
“他啊，今天刚辞职呢。我们庙小，可装不下一个燕龙大学的硕士高材生。”
“那……请问您有他家地址吗？”
大姐手一挥——
“你直接隔壁761房间吧，他就在里面，哈哈，找我们合伙人讨债呢。”大姐冲她眨眨眼，看来她是真心觉得，看天之骄子还需要低三下四要工资，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蝼蚁从来不会同情另一只蝼蚁的命运，如果这只蝼蚁曾经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更是可以冷嘲热讽，随意践踏的对象了。
推开761那扇摇摇欲坠的磨砂玻璃门，一股劣质烟草混合着陈年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还没看清人，姜力行那熟悉的、阴阳怪气的冷淡声音，就从堆满卷宗的隔间深处传了出来。
“李par，账不是这么算的。按照我签的那份卖身契——哦不，劳动合同，那笔债我帮你蹲了三个礼拜才要回来，提成我应得这个数。”
龙以恒注意到他声音的变化。曾几何时，姜力行在校队骂人时，虽然暴躁，但声线还是意气风发的，现在却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粗粝的生活这块破木板上反复拉扯。
也许是烟抽多了吧，这叫烟嗓……龙以恒让自己不要感情泛滥，过度联想。
姜力行弹了弹烟灰，这烟味很呛人，味道明显是廉价的，龙以恒从来没见他抽过烟，也许是这一年才有的习惯吧……
烟雾散开，龙以恒看清了。姜力行穿着一身化纤含量超标、手肘处已经磨得发亮的廉价西装，指缝里夹着根烟。他面前的李合伙人，生得尖嘴猴腮，正叉着腰，拿那双浑浊的小眼珠子斜着他。
“厚道？小姜，你跟我谈厚道？”
李合伙人嗤笑一声，he——tui一声，一口浓痰差点吐到姜力行的皮鞋上，操着一口横冲直撞的天津话：
“嘛叫厚道？我给你饭吃就叫厚道！当初你背着‘疑似杀人’的名声，哪家律所敢要你？是我李某人看你可怜，才把你这尊大佛请进庙。让你去抓小三、查老赖，那是瞧得起你！你倒好，摆出一副精英法学家的臭架子给谁看呐？”
李合伙人往前跨了一步，唾沫星子几乎飞到了姜力行脸上：
“没拿到硕士证，你在我这儿连个法务都算不上，顶多算个打杂的临时工！别跟我整那套法学院辩论赛的词儿，告诉你，给你工作，还能写在简历上，是你赚了！惹急了老子，一分钱不给，你上哪儿告去？劳动仲裁？去啊！看看是你的嘴快，还是老子折磨人的法子多！”
龙以恒躲在书报架后面，又气又怕，指尖发抖。那个曾经在模拟法庭上意气风发、逻辑无懈可击的姜力行，此刻竟然死死攥着拳头，额角青筋暴起，却硬生生把满腔的脏话咽了回去。
他的脸憋得紫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声音低得近乎哀求：
“那……那你先把我之前垫付的路费给我结了。这个月，我妈妈和弟弟还得吃饭。”
真没想到，这一年间，就能让一个人性情大变。从一个桀骜不驯一身傲骨，说骂就骂，从不受委屈的暴躁男，变成了一个居然会低三下四求人的人。
“没钱！没钱！！律所亏损，大家伙儿都勒着裤腰带呢！”
李合伙人一边哭穷，一边从兜里掏出最新款的钛金属色苹果手机，大摇大摆地划拉着，开始刷抖音，不再理他了。
姜力行盯着那部手机看了三秒，最后一点傲骨，在那一刻彻底碎成了粉末，掉进了这满地的烟灰里。
“你这律所，在我简历上都是污点……行，等劳动仲裁吧。”
他最后还是放了句狠话，转身往外走。
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他一抬头，就撞上了龙以恒那双写满了震惊、心疼与尴尬的眼睛，目光停留在她衣服上招摇的“燕龙大学”四个大字上。
龙以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原地，只得尴尬地打了声招呼：
“……好久不见。”
龙以恒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姜力行一次再一次拒绝，不让她来窥视他现在的生活了。
因为这就是一滩烂泥。
姜力行只让龙以恒只见过还是富二代、龙舟队教练、法学院精英时代的他，此刻这幅极度屈辱的样子，让他束手无策。
他下意识手上想做些小动作，比如整理一下那件寒酸的西装，却发现扣子不知何时都掉了一个。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傲骨易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