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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凌晨一点十七分的牛奶 ...

  •   林晚把最后一块橡皮屑扫进垃圾桶时,垃圾桶发出“沙”的一声轻响,像有人踩断了枯枝。她盯着那片碎屑——其实只是一点灰白的橡皮泥,边缘带着被反复擦拭后的毛刺,却让她想起下午发卷子的场景:数学老师把卷子抖得“哗啦”响,像抖开一张判决书,“九十八,退步五分。”那声音也像踩断枯枝,只不过断的是她自己的骨头。

      客厅的灯光是十二年没换的暖黄色节能灯,灯罩里积满细密的蛾粉,光落下来像一块被水浸旧的纱布,软塌塌地罩住母女俩的深夜。林晚把笔帽扣上,塑料“咔哒”声刚落,茶几那边就传来“滋——”一下抹布擦玻璃的动静。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母亲又在擦那块早已透亮的钢化玻璃。

      抹布是淡绿色,洗得发白,四周起了毛边。母亲攥住它的时候,指节微微翘着,手腕一旋,动作轻得像给猫顺毛,却带着固执的频率——来回七下,换一角再七下。林晚数过,每晚如此。只要她没合作业本,那抹布就像上了发条的秒针,一圈一圈把夜色擦薄。

      “妈,你去睡吧。”她开口,嗓子被数学题熬得沙哑,像砂纸磨过玻璃。

      母亲没回头,只把抹布折成四方,继续第七个来回。“我不困。”声音低而稳,尾音却往下坠,像抹布最后那一下吸走的水痕,“牛奶凉了,我再去热。”

      茶几边缘放着一只直筒玻璃杯,杯壁原本凝着水珠,此刻已蒸发成一圈淡淡的白云,像地图上的未定国界。那是今晚的第三杯。林晚其实一口也没想喝,胃里坠着一块没化开的方糖,甜得发苦。可她没拒绝——高三开学后,母亲把冰箱上半格全腾给纯牛奶,箱底压着成袋的核桃仁、阿胶糕,连阳台晾衣绳都新增五件“高考加油”文化衫:红、蓝、黄、绿、橙,迎风招展像五面小旗。她提过一句“班里同学都穿”,母亲第二天就抱回整捆,塑料袋“沙沙”响了一路,像提前庆祝的礼花。

      “不用了。”林晚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刮出一声尖锐的“吱——”。她伸手去端杯子,指尖碰到杯壁,冰凉,像触到一块新凿的玉。她仰头喝下一口,奶腥味在舌尖炸开,顺着喉咙往下拖,像夏天傍晚的风,带着潮腥的温柔,也带着逃不掉的重量。

      母亲终于抬头。灯光在她眼角折出几道细纹,像被指甲划过的旧照片。她看着林晚,眉心蹙出浅浅的“川”字,嘴角却先一步扬起,做出一个“别让我担心”的弧度。“凉奶伤胃。”她轻声责备,尾音却软得像要化进灯光里。

      林晚没接话。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中央那叠试卷上——最上面一张被红笔判出“98”,两个数字并排站着,像两座灯塔,照得她眼晕。她伸手用指尖去摸卷角,纸页“嗒”一声弹起,露出背面一道铅笔痕:一条开口向下的抛物线,顶点处被她无意识地点了个黑点,像谁用烟头烫出的焦洞。

      空气突然安静,只剩下窗外蝉鸣,一声比一声拖长,像要把夜色锯成碎屑。母亲的目光也落在分数上,瞳孔轻轻缩了一下,像被针尖刺到,却很快移开。她折好抹布,把它浸进脚边塑料盆,水声“哗啦”清脆。“明天……我把核桃磨成粉吧,你冲牛奶喝,方便。”

      林晚喉咙发紧。她看见母亲鬓角有一根白发,立在黑的发丛里,像一截折断的粉笔。上周大扫除,母亲从衣柜顶层搬出一只旧相框,玻璃裂了一道闪电状的缝。照片里的林晚才小学二年级,扎羊角辫,举着一张满分数学卷,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母亲用透明胶把裂缝贴了三层,仍摆回茶几最显眼的位置,像把一段完好却无用的时光强行拼回现在。

      而她的抽屉深处,也躺着一张未遂的纸条:

      “妈,我不想考京大,也不想考复大。我想留在这里,读师范,每天回家吃你做的饭。等我有了实习学校,就可以帮你擦茶几、擦电视柜、擦所有你想擦的东西……”

      纸条被她揉成一团,又展开,再揉,纸纤维起了毛,像被反复擦拭的旧抹布。她始终没递出去。

      蝉鸣忽然弱了,像被谁拧小了音量。母亲端起塑料盆,去卫生间倒水。林晚听着那串脚步——拖鞋底“啪嗒、啪嗒”,节奏比抹布的七下更慢,却更重。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学算术,十以内的加减扳手指,母亲坐在旁边,拿另一双手盖住她的:“别怕,算错了妈妈也爱你。”那句话像一粒熟过头的葡萄,甜里带馊,却一直挂在记忆枝头,没人去摘。

      水声停了。林晚把剩下的半杯牛奶一口喝光,空杯放回茶几时,杯底与玻璃相碰,“叮”一声脆响,像敲了敲一只倒扣的钟。她转身往房间走,背对客厅,却感觉母亲的目光贴在她肩胛骨上,暖而潮,像那块永远拧不干的抹布。

      就在她握住门把手的瞬间,母亲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抹布最后一遍擦过玻璃:“晚晚,明早……想吃什么?”

      林晚指尖一顿。她想说“随便”,喉咙里却滚出另一个字:“粥。”

      “好,我泡糯米。”母亲应得很快,仿佛等这一个字等了一整夜。

      林晚没回头,她怕一回头,就会看见母亲眼角那道被灯光放大的细纹,像一条裂开的玻璃缝,里面映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一张想逃,一张想留;

      一张举着满分卷子,一张举着98分;

      一张在擦,一张被擦。

      她关上门,背脊抵住木板,听见远处传来第一声鸟鸣,像谁在夜空划亮一根火柴。

      客厅灯“嗒”一声灭了。

      黑暗里,母亲站在原地,手还维持着端盆的姿势,水沿她指尖滴下,落在地板上,“嗒、嗒”,像给夜色标出一串省略号。

      她知道,明天太阳一出,这些水痕就会消失。

      可她也知道,水痕下面,玻璃其实早就擦薄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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