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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核桃粉与抛物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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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二十,天还没亮透,厨房先亮了。
灯泡是冷白色,像一把钝刀,把母女俩的影子钉在瓷砖上,一长一短,一个弯腰,一个踮脚。林晚站在冰箱旁,手里攥着昨晚的空玻璃杯,杯底凝着一层乳白色的膜,指甲一刮,发出“嚓嚓”细响,像刮掉一层旧漆。她盯着那层膜走神——母亲总说“奶要喝到底,营养都在底”,可她每次喝到见底就想反胃,仿佛把“必须喝完”四个字也一并咽下去。
灶台上,小型磨粉机正在轰鸣。母亲左手扶着杯壁,右手压住盖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腕青筋凸起,像一条条不肯拐弯的小路。核桃是昨晚剥好的,先用热水烫,再丢进冰水里激,壳裂成不规则的星形,露出里面饱满的仁。林晚偷偷数过:一共三十七颗,对应她上周模考的总分——语文127,数学98,英语136,理综246,加起来607,比一本线高27分,却比“京大去年最低投档”低13分。这个数字像一块看不见的砝码,把母亲手里的每颗核桃都压出了裂缝。
“去刷牙,别站这儿吸灰。”母亲头也不抬,声音混在机器怒吼里,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晚没动。她忽然想起初二那年,母亲急性阑尾炎住院,夜里疼得蜷缩成虾米,却死活不肯打止痛针,说“怕麻药伤脑子,万一影响晚晚中考”。那时她站在病房门口,看父亲按住母亲的手,护士趁机把针头推进去,母亲瞬间松弛的表情,像被拔掉电源的机器。此刻那台磨粉机就是当年的止痛针,母亲把“怕”和“疼”全塞进核桃里,再磨成粉,一口一口喂给她。
轰鸣骤停。厨房陷入短暂的真空,只剩墙上挂钟“嗒嗒”向前赶路。母亲拔掉插头,把磨好的粉倒进洗净的玻璃罐,动作轻得像给炸弹装引线。罐壁蒙着一层雾,核桃油脂渗出,形成不规则的云纹。林晚盯着那些云——它们像没写完的函数图像,缺一条对称轴。
“一天两勺,早上配牛奶,晚上配蜂蜜。”母亲旋紧瓶盖,指腹沿螺纹转了一圈,确认不会漏气,“别偷偷倒掉,我数过勺。”
林晚喉咙发紧。她想说自己讨厌核桃粉糊住上颚的腥涩,想说“数过勺”三个字像在手心写“囚”,却只是点点头,把玻璃杯放进水池,拧开水龙头。冷水直冲杯壁,乳白残膜瞬间卷起,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条——她抽屉里那张“想考本地师范”的纸条,此刻突然在脑海里发出湿重的呼吸。
“还有,”母亲擦着手,忽然想起什么,从围裙口袋掏出一张折成方块的A4纸,“你们班主任发的‘提分冲刺班’宣传单,周六上午八点,市图书馆,免费试听。”
纸方块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毛茸茸,像被老鼠啃过。林晚接过,没立刻展开。她闻到纸上有淡淡的生姜味——母亲昨晚用这面纸垫过菜板,切了姜丝炒蛋。姜的辛辣混着纸浆的酸,形成一种古怪的暖,直冲眼眶。
“我去。”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哑。
母亲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嘴角迅速上扬又强行压平,像怕吓跑一只鸟。“那我再给你报下午的‘压轴题点睛’,同一栋楼,中间有半小时吃饭……”
“我只听上午。”林晚打断,把纸方块揣进校服口袋,指尖触到一团硬物——那是她昨晚偷偷折的抛物线模型,用食堂饭卡裁成细条,再卷成开口向下的弧,顶点涂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它带在身上,仿佛那条弧线是一根隐形火柴,随时能划亮某个暗室。
母亲皱眉,眉心“川”字加深,却没再争。她转身去开冰箱,冷气“呼”地涌出,像给两人中间加了一道雾墙。林晚趁机抓起书包,拉链“唰”一声合拢,像拉上一条即将开裂的伤口。
电梯里,她展开那张宣传单。
第一行黑体大字:
“最后30天,再提50分不是梦!”
第二行小字:
“限额200人,需家长陪同签到。”
林晚盯着“家长”两个字,忽然觉得它们像两枚图钉,把她钉在成绩单上。她掏出抛物线模型,放在掌心端详——顶点黑印被指甲掐得发亮,像一颗微型黑洞。电梯镜面映出她的脸:眼下青影,嘴角下垂,额角一颗新冒的痘。她对着黑洞轻声说:“如果我把你填进志愿表,会塌缩成几点?”
电梯“叮”一声到达一楼,门开时,冷风裹着雨丝扑进来。林晚才想起昨晚忘记带伞。她站在大堂犹豫三秒,把宣传单折成小船,塞进信箱缝隙,转身冲进雨幕。雨点砸在校服外套上,发出细密的“嗒嗒”声,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门。她跑过小区花坛,跑过公交站,跑过校门口那棵玉兰树——花期已过,只剩墨绿叶脉承着雨水,像托着一捧捧碎掉的月光。
教室灯管惨白,早读前的空档,同桌柚子正用红笔在卷子上画“墓碑”——把错题号圈成方块,再画一道竖线,像给分数上坟。见林晚进来,她递过一张湿巾:“擦擦,雨点干了会留印,你妈又该说你不爱惜。”湿巾带着柠檬味,林晚却闻到一丝核桃腥,胃里翻江倒海。她摇摇头,从书包侧袋掏出抛物线模型,压在练习册下,用自动铅笔给顶点补黑。笔芯“啪”一声折断,铅粉溅开,像一场微型烟火。
“你还在画这个?”柚子凑过来,压低声音,“我妈昨晚给我报了‘全封闭冲刺营’,下周六出发,去郊区山庄,手机没收,两周回一次。她说‘最后赌一把’,说得跟赌马似的。”
林晚没接话。她忽然想起母亲很少说“赌”——母亲只说“补”:补脑、补钙、补分、补志愿。像人生是一条漏水的船,只要不停舀,就能抵达对岸。可没人告诉她,对岸是不是自己想去的风景。
早读铃响,班主任抱来一摞新卷子。
“上午语文,下午理综,明天讲评。”
纸张落在讲台,发出“哗——”一声浪响,像给所有人判了缓刑。林晚低头,抛物线模型被风吹得轻颤,顶点那粒黑洞正对着她,无声旋转。她忽然伸手,把它揉成一团,铅粉沾在指腹,黑得发亮。她攥紧那团纸,像攥住一颗不肯爆炸的星星。
午休时,母亲发来微信,只有一张图片:
玻璃罐里的核桃粉,旁边摆着一只白瓷勺,勺背贴着一张黄色便签——
“第1天,第1勺,已吃。”
林晚盯着那行字,想象母亲如何摆拍:把便签边缘对齐勺背,再调光,再确认阴影角度,像在记录一场科学实验。她忽然笑了,嘴角扯得生疼。她把那团抛物线重新展开,用胶带黏在课桌抽屉顶部——抬头就能看见,黑洞朝下,像一盏倒吊的小灯。
放学路上,雨停了,天边泛起蟹壳青。林晚没直接回家,而是绕到师范学院老校区。铁栅栏锈迹斑斑,里面传出篮球击地声,一下一下,像心跳。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张被雨水浸软的宣传单,展开,对折,再对折,直到它变成一块坚硬的方砖。她抬手,把方砖扔进垃圾桶,听它“咚”一声撞上桶壁,再滑入黑暗。
转身离开时,她忽然想起母亲教她折纸飞机时的口诀:
“对折,压平,再对折,再压平——
只有压得越平,飞得越远。”
她停下脚步,回望垃圾桶,桶盖正缓缓合拢,像给某个未完成的梦盖上盖子。
风掠过,她额前湿发被掀起,露出那颗新冒的痘,微微发红,像一枚即将破壳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