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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裂缝里的旧相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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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扫除那天,台风刚走,空气里漂着被雨水泡软的树叶味。
母亲把旧衣柜整个拖到客厅,像拖出一口沉船。柜门吱呀一声,灰尘在阳光里炸成碎金,又缓缓落下,像一场无声的烟火。
林晚蹲在船舱里,负责把“货物”分拣:留、丢、待定。
她原以为会翻出自己小学的手工作业、父亲年轻时的磁带,却没想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倒扣的相框——背面纸板被水汽浸出褐斑,胶带却贴得崭新,像刚愈合的伤口。
“妈,这是什么?”她问。
母亲正用抹布擦柜顶,闻声探头,抹布在指尖绞成一条绳,“呀”了一声,像被人点到痛穴。
“先别动,我来拿。”
母亲快步过来,膝盖磕到茶几,却顾不上疼,双手捧过相框,动作轻得像捧一颗未爆的雷。
林晚注意到:母亲右手无名指指甲裂了半片,缝里嵌着灰,与银灰的相框边缘形成同一种旧。
那瞬间,她第一次意识到:母亲也会疼,只是不把“疼”说出口,而把“疼”转成“擦”、“洗”、“贴胶带”。
二
相框被正面朝上,放在茶几中央。
玻璃裂了一道闪电,从左上角劈到右下角,把照片里的两张脸强行分开——
左边是七岁的林晚,羊角辫,缺两颗门牙,手里举着一张满分数学卷;
右边是十八岁的母亲,齐肩发,鬓角别一枚红色发卡,笑得像要把镜头点燃。
林晚凑近,发现更细小的裂缝:母亲的眼角,有一道折痕,与玻璃裂痕恰好重叠,像两条平行的时间轴。
“你那时候……真好看。”她轻声说。
母亲笑了一下,却先伸手去抠玻璃边缘的灰,“都老掉牙了,还好看什么。”
指甲刮过胶带,发出“嗤啦”细响,像在给旧伤口拆线。
林晚忽然想起,自己从未见过母亲十八岁的模样。
家里相册从母亲结婚开始,再往前,一片空白,像被人撕掉序章的书。
她抬眼,目光落在母亲鬓角——那里也有一枚红色发卡,只是颜色褪成暗褐,边缘磨得发白,与照片里那枚,像同一枚,又像不是。
“这发卡,你还留着?”她试探。
母亲指尖一顿,随即把发卡摘下来,递到她掌心,“塑料的,不值钱,却跟了我半辈子。”
发卡内侧,刻着一行几乎被磨平的小字:
“1990.7.15 师大附中考点必胜”
林晚呼吸微滞。
她第一次知道:母亲也曾站在“高考”这条窄门前,而且,把日子刻在发卡里,像把刀柄朝向自己。
三
“我当时差三分。”母亲开口,声音像从裂缝里漏出来,“数学卷子最后一条大题,函数图像画错开口方向,三分啊,就没了。”
她笑,眼角细纹却像被拉紧的弦,“后来复读,家里不让,说女孩子,读师范就够了。我吵了一晚,嗓子哑了,第二天还是去师范报到。把发卡藏起来,告诉自己:‘算了,别再想。’”
林晚攥紧发卡,塑料棱角硌进掌纹,像一条不肯愈合的划痕。
她忽然明白,母亲为什么对“满分”二字有病态的执念——
原来那不仅是她的未来,也是母亲的过去;
原来她每一次退步,都是在母亲旧伤口上,再划一道新痕。
“那……你为什么还留着这张合照?”她问。
母亲垂眼,用指甲去抠胶带边缘的胶痕,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因为我想看看,如果当年我再多三分,会不会也笑得这么没心没肺。”
林晚心头像被重锤敲了一下。
她伸手,覆在母亲手背上,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
“妈,”她喉咙发干,“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考不上京大,甚至考不上外地的985,只想留在本地读师范,每天回家吃你做的饭,你会不会……”
话没说完,母亲忽然抬头,目光穿过裂缝,与她直直对上。
那一瞬,林晚觉得,玻璃裂痕像一道被劈开的门,门后站着十八岁的母亲,手里攥着红色发卡,眼神倔强又脆弱。
四
“傻孩子。”母亲笑,声音却像被风吹皱,“我怎么会不愿意?我怕的是……你将来怨我。”
她伸手,把林晚额前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得像在整理旧照片边缘的卷角,“我怕你十年后,遇到喜欢的人,对方却在更远的地方,你为了我留下,却回头怪我今天没推你一把。”
林晚眼眶发热,却笑出声:“那如果我推自己一把,却往反方向跑呢?”
母亲愣住,手指停在她耳侧,温度透过皮肤,像一枚延迟爆炸的火星。
五
午后,母亲去找相框店。
林晚留在家,用镊子一点点撕下旧胶带。
胶带背面,粘着一层发黄的纸纤维,像剥落的旧墙皮。
她忽然想起抽屉里那张被自己揉皱的纸条,心头一热,转身回房,把纸条翻出来,压在两本词典之间,压平。
纸上的字,被反复揉捏后,笔画断裂,却更显倔强:
“妈,我想读本地师范,想每天回家,想帮你擦一次茶几。”
她把纸条翻个面,用铅笔轻轻画了一条抛物线,开口向下,顶点落在“回家”两个字上方。
然后,她把纸条塞进相框背面——那里,母亲十八岁的成绩单复印件,正静静躺着,数学栏赫然写着:117分(满分120)。
她把两张纸,并排放好,像把两段被剪断的胶片,重新拼接。
玻璃裂痕依旧,她却不再试图遮挡,而是用透明胶,在裂缝背面贴了一道斜叉,像给旧伤口打一个“X”形绷带。
六
傍晚,母亲捧着新玻璃回家,却发现旧相框已被原样装好,裂缝朝外,像一道被刻意保留的闪电。
林晚站在茶几另一侧,手里举着那张“错题墨团”黄T恤——她把它剪成一块方巾,正好盖住相框右下角的水渍。
“就这样吧,”她轻声说,“别再换了,裂缝也是当年的我们。”
母亲站在原地,手指抚过新贴的透明胶,指尖微微颤,像第一次触摸婴儿的后颈。
她忽然伸手,把林晚搂进怀里,动作急得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林晚闻到她头发上的灰尘味、指尖的机油味,还有袖口散不掉的核桃腥——所有味道混在一起,竟变成一种奇怪的暖。
“晚晚,”母亲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谢谢你,让我看见……当年的自己。”
林晚闭眼,额头抵在母亲肩窝,那里有根头发,一半黑,一半白,像一条被时间拉长的分界线。
她伸手,轻轻把那根头发拔掉,捏在指尖,低声说:“也谢谢你,让我看见……未来的自己。”
七
夜里,台风后遗症再次发作——整栋楼断电。
母女俩点一根蜡烛,放在茶几中央。
烛火摇曳,把裂缝投在墙上,成一道蜿蜒的闪电,把两张脸连在一起,又分开,再合拢。
母亲把红色发卡递给她:“明天,你戴去考试,算替当年的我,把三分拿回来。”
林晚接过,却把发卡别在母亲鬓角,声音轻得像烛火:“不,你戴。这次,换我替你多三分。”
蜡烛快燃尽时,电来了,客厅瞬间亮得刺眼。
母女俩同时闭眼,又同时睁开,相视一笑。
那笑里,有裂缝,有胶带,有墨团,也有向日葵。
林晚把旧相框抱回房间,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玻璃裂痕正对台灯,光线沿裂缝散开,像一条被重新点亮的星河。
她伸手,在裂缝上轻轻描摹,指尖触到细微的凹凸,像触到时间的齿痕。
窗外,玉兰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
她忽然想起,花期已过,但枝头仍有几粒绿芽,在灯光里悄悄鼓胀。
她把那张“本地师范”志愿简介,从抽屉抽出,压在相框下方。
简介封面,有一行小字:
“欢迎回家,未来老师。”
她用手指,把“回家”两个字,描成加粗。
然后,她合上抽屉,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像给某段旧时光,上了锁,却留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