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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本地师范的开放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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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三号线,周五早高峰。
林晚被挤在车厢接缝处,后背紧贴扶手,耳边是此起彼伏的短视频外放。她却一直低头,用指甲在车窗雾气上画一条开口向下的抛物线——顶点正好对准反玻璃里自己的眉心。
“下一站,师大附中,可换乘公交至本地师范学院。”
机械女声报出“师范”二字时,她的心跳突兀地错拍,像被谁用粉笔在黑板上“咔嚓”折断一截。
昨晚,她把志愿调研表藏在《五三》最后一页,表头“目标院校”栏空着,只写一行小字:
“先去看看,再决定。”
临出门前,母亲把红色发卡别到她刘海上,动作轻得像给枪上膛:“调研完了,发照片,别让我盲等。”
林晚点头,却没说——她打算独自去。
那是她第一次对母亲撒谎:学校组织“清北研学行”,自愿报名,费用全免。
母亲欣然放行,还连夜在书包肩带缝了暗袋,放晕车药、驱蚊贴、现金五百。
列车刹车,人群惯性前涌。
林晚的额头撞到扶手,疼得发酸,却借此挤出人潮,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
二
师范学院老校区,站台破落,站牌锈迹斑斑。
她随着稀落人流出站,铁栅栏缝隙里,一株石榴探出枝头,果实裂口,露出晶莹的籽,像无人认领的宝石。
校门口,没有想象中的红毯、横幅,只有一块手写纸板:
“校园开放日欢迎未来老师”
字迹用粉笔描过,风一吹,粉屑簌簌掉落,像雪。
她递上预约码,保安大叔扫完,递给她一张贴纸——
小小的向日葵,背胶还没撕,却先闻到油墨香。
“贴胸口,好识别。”大叔笑,眼角褶子像被熨过的地图。
林晚把向日葵贴在校服第二颗扣子上,位置不偏不倚,像给心脏盖一枚通行证。
三
教学楼是上世纪红砖,藤蔓爬满东墙,叶脉被太阳照得透明。
开放日流程简单:自由参观、随堂试听、食堂体验。
她先走进一间空教室。
门推开,“吱——”一声长音,像老人咳嗽。
后排黑板报还留着上学期主题——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粉笔字被潮气浸花,边缘模糊,像哭过的妆。
林晚走近,发现板报右下角画着一排小手掌印,颜料斑驳,却能辨出大小——
最大的那只,掌心被人用红笔添了一颗心,旁边写:
“老师,我学会写‘未来’了,可我没学会写‘再见’。”
她伸手,指尖覆在那颗心上,忽然觉得胸口被什么轻轻拧了一下。
四
随堂试听是《教学设计与板书》。
上课铃是上世纪手摇铃,声音清脆,却带着金属疲惫。
任课老师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姓阮,短发,左臂夹一叠板书卡片,右手拎一盒彩色粉笔。
自我介绍完,她没谈教材,先问:
“谁是因为‘稳定’才想当老师?”
七八只手举起。
“谁是因为‘喜欢孩子’?”
又几只手。
“谁,是因为没别的地方可去?”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阮老师笑,眼角弯出细纹:“诚实点,不丢人。我当年,就是第三种。”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
“先自救,再救人。”
粉笔末飞扬,落在她深色袖口,像一场小雪。
林晚盯着那六个字,忽然想起母亲贴在冰箱门的便签:
“先起飞,再调整方向。”
两种声音,在胸腔相撞,“砰”一声,她分不清是疼还是亮。
五
板书示范环节,阮老师让学生轮流上台,三分钟,自选课题,设计板书。
一个男生讲《二次函数》,随手画图,开口方向却画反,台下哄笑。
男生窘迫,拿板擦的手抖得厉害,粉尘扬起,像白色火焰。
阮老师没立即纠正,只递过去一支红色粉笔:“把错误留下,用红笔圈起来,告诉学生——老师也会犯错。”
男生怔住,红圈落下,像给伤口止血。
林晚坐在倒数第三排,忽然觉得那红圈套住的不是抛物线,而是她自己——
那个把98分视为滔天大错、把“本地师范”当作背叛的自己。
她举手。
走上台时,脚步虚浮,掌心全是汗。
她拿起粉笔,先画一条开口向下的抛物线,顶点涂黑,然后在左侧写:
“顶点=?”
右侧写:
“人生=?”
台下安静得能听见粉笔与黑板的摩擦,沙沙,沙沙,像春蚕啃桑叶。
她转身,面向众人,声音发颤却清晰:
“如果顶点不是最高分,而是我最想停留的地方,这条线,还成立吗?”
阮老师没回答,只带头鼓掌。
掌声像潮水,涌上来,又退下去,留下林晚站在原地,脚底发软,却第一次感到:
原来问题可以不被立刻解答,原来迷茫也可以被鼓掌。
六
午饭时间,食堂开放教师窗口。
林晚端着餐盘,跟在阮老师后头。
今日特供:南瓜酿肉、清炒红薯叶、紫菜虾皮汤。
她舀了一勺汤,刚送到嘴边,听见前面窗口传来争执——
“阿姨,我能多要一份番茄炒蛋吗?我妹妹今天没吃早饭,我想留给她。”
说话的是个瘦小女生,校服袖口洗得发白,手里却紧紧抱着一个铝制饭盒。
打饭阿姨皱眉:“一人一份,规矩不能破。”
女生低头,声音哽咽:“就一勺,好不好?”
阮老师走过去,把自己那份番茄炒蛋倒进女生饭盒,动作快得像风。
她没说什么,只抬手,在女生肩膀按了一下,按完就走。
林晚看见,女生指尖在抖,汤勺与铝盖相碰,“叮叮”轻响,像给善良配的背景音乐。
她忽然想起母亲,想起母亲把核桃粉倒进牛奶时,也是这般沉默而决绝。
那一刻,她分不清谁是老师,谁是学生;
谁在给,谁在得。
七
午后,校园微雨。
她走进图书馆旧馆,屋顶是木梁,雨滴落在瓦片,声音清脆,像无数细小的脚步。
阅览室里,一排排书架背对背站立,像互相依靠却互不打扰的老人。
她随手抽出一本《教育心理学》,翻开扉页,夹着一张废弃借书卡——
借书人:林秀芹
学号:19901938
书名:《给教师的建议》
借阅日期:1990.7.15—1990.8.27
林晚呼吸停住。
林秀芹——母亲的名字。
1990.7.15——与发卡刻字同一天。
她手指发抖,继续往后翻,发现书页边缘密密麻麻的铅笔批注——
“学生不是容器,而是待点燃的火。”
“先学会示弱,再教会他们坚强。”
“害怕红色,是因童年目睹父亲车祸,血泊……”
最后一句,被橡皮擦淡,却仍残留痕迹。
林晚瞳孔猛地收缩——
母亲怕红色?
可她为什么一直给自己买红T恤、红文具、红围巾?
她忽然想起,每次自己穿红色,母亲总会下意识眯眼,像被强光刺痛。
原来,那不是审美,而是对抗;
把伤口暴露给下一代,让恐惧在爱里失效。
八
雨越下越大,她抱着书,冲进后院连廊。
廊檐下,一面旧黑板斜靠墙,板面剥落,却有人用粉笔写下——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不,长大后,我成了‘我们’。”
落款:阮 2015.9.10
雨滴溅在黑板,字迹渐糊,像泪。
林晚伸手,用指尖去挡雨,却挡不住字体的消散。
她忽然明白:
成为“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成为的过程里,敢不敢保留一条裂缝,让光、雨、火、泪,一起进来。
九
返程地铁上,她打开背包,发现那本《教育心理学》不知什么时候被塞进包里。
借书卡还夹在原页,背面却多了一行新字迹——
铅笔,清瘦,挺拔:
“谢谢你替它续命。 ——阮”
她合上书,抬头看车窗。
隧道黑暗,玻璃成镜,映出她胸口那颗向日葵贴纸,被雨水打湿,边缘卷起,却仍在笑。
她伸手,在雾气上重新画抛物线——
这一次,顶点不再涂黑,而是画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线条不再对称,向左歪,像随时会飞出车窗。
地铁冲出隧道,阳光像刀,劈进车厢。
她眯起眼,忽然想起母亲说的“拍照”。
她举起手机,对准车窗,拍下自己与向日葵的倒影,
背景是飞驰的隧道,像一条被拉长的记忆。
发送前,她在图片下方打下一行字——
“妈,我看见了裂缝,也看见了光。”
点击发送。
列车继续向前,像一条开口向上的抛物线,
顶点,尚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