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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最后一杯热牛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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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出分日,凌晨四点零七分。
整栋楼还沉在灰蓝色的梦里,客厅窗帘没拉严,一线路灯光钻进来,像一把钝刀,把母女二人的影子钉在地板上。
林晚先醒,却赖在被窝里刷手机。屏幕亮度调到最暗,仍刺得她眼球发疼。
“成绩查询”按钮在系统首页上下轻跳,像一只不肯被按死的跳蚤。
她深吸一口气,拇指刚要落下,听见门外传来极轻的“咔哒”——
母亲比她先一步起床,冰箱门被拉开,冷气涌出,与夏夜的潮热相撞,形成一小团白雾。
林晚翻身坐起,赤脚踩地,木板发出细微“吱”,像老鼠偷粮。
她没开灯,拉开门缝,看见母亲站在冰箱前,手里捧着一瓶纯牛奶——
那是昨晚特意剩的半瓶,盖子上用黑色水笔写着:
“明早热,别隔夜。”
母亲没发现她。
她把牛奶倒进小奶锅,动作熟练,却刻意放慢,像在给某个仪式留足时间。
火机“嗒”一声,蓝光窜起,映出母亲侧脸——
眼袋下垂,嘴角紧抿,法令纹深得像被岁月犁过的田垄。
林晚悄悄合上门,背脊贴墙,心跳声大得仿佛有人在耳边敲鼓。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母亲四点起床热牛奶,是三年前她阑尾炎术后第一夜。
那时牛奶里添了蜂蜜,甜得发腥;
这一次,无糖,无蜜,像一场不敢加味的祷告。
二
四点十五,林晚终于按下“查询”。
页面转圈,转得她眼底发花,转得她指节泛白——
总分:633
省位次:2817
她盯着数字,呼吸停顿三秒,然后猛地吐出,像被一拳打中腹部。
2817,足够上京大往年投档线;
也足够,把“本地师范”彻底变成退路。
手机从掌心滑落,砸在被子,发出闷响。
门外,奶锅恰在此刻“咕嘟”第一声,像遥远的回应。
林晚弯腰,捡起手机,打开房门。
母亲站在灶台前,背对她,手握木勺,一圈一圈搅,动作轻得像怕吵醒牛奶。
白气升腾,在她头顶形成一小团云,云下是过早花白的鬓角。
林晚没说话,先伸手,从背后抱住母亲,额头抵在她肩胛骨。
那里,骨骼突出,却暖得发潮,像一块被太阳晒透的瓦。
母亲浑身一僵,勺子“当”碰锅壁,声音清脆。
“多少?”她问,声音哑,却稳。
“633。”林晚答,嗓子被情绪挤得发紧。
母亲没立刻欢呼,也没回头,只把火关掉,然后转身,把女儿搂进怀里,搂得极紧,像要把她嵌进自己骨头。
林晚闻到母亲身上的味道——
Sleepy Time 洗衣粉、隔夜核桃粉、以及从毛孔里渗出的焦虑酸,混在一起,竟变成奇怪的安心。
三
牛奶被倒进玻璃杯,瓶壁凝出一层细雾。
母亲递给她,自己却先喝一口,像古代试毒的仆从,也像给命运尝甜。
林晚接过,没立即喝,而是把杯子举到眼前,对准灯光——
乳白色液体在玻璃里轻晃,像一面被揉皱又被摊平的镜子,映出她颤抖的睫毛。
“妈,”她轻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填本地师范,你会不会失望?”
母亲没立即答,只伸手,把垂在额前的发替她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太阳穴,脉搏跳得飞快。
“先喝。”母亲说,“喝完,告诉你。”
林晚仰头,喝下一口,奶的温度顺着喉咙往下爬,像一条温暖的蛇,钻到胃里,又盘到心脏。
母亲看着她吞咽,眼底浮起一层极薄的泪,却先笑:“烫不烫?”
林晚摇头:“刚好。”
母亲点头,像完成某项重要确认,然后转身,去卧室捧来那只铁盒——
三年里,它第三次被打开。
盒内,静静躺着一张“师范大学未录取通知书”,和一张全新的空白A4纸。
母亲把空白纸抽出来,压在茶几玻璃上,用铅笔写下第一行字:
“志愿预填表”
写完后,她把铅笔递给林晚,声音轻,却像把整个未来放在她掌心:
“京大也好,师范也罢,都先写上,写完,再划掉不想要的。划掉的不是失败,是放生。”
四
林晚捏着铅笔,却先伸手,从铁盒底部抽出那张“未录取通知书”。
纸质薄脆,校名被红印泥盖得模糊,像一滩干涸的血。
她把纸举到牛奶杯上方,让雾气熏上去,纸面渐渐卷曲,像被岁月重新激活。
“妈,”她声音哑,却稳,“我想把它带走,带进考场,也带进我的新学校。”
母亲怔住,眼底那层泪终于滚落,却先笑:“带走吧,本来就该是你的护身符,不是枷锁。”
林晚把通知书折成很小很小的方块,压在玻璃杯底,像给未来加一块透明的砝码。
然后,她低头,在“志愿预填表”写下第一行:
“提前批:本地师范大学 汉语言文学(师范)”
写完后,她顿一秒,又添第二行:
“普通批:京大中文系”
写完,她把铅笔放下,抬头看母亲,目光像一面刚被擦亮的玻璃:
“先填上,再决定划掉谁,好不好?”
母亲点头,泪还在滚,却先伸手,把牛奶杯往女儿那边推了推:
“再喝一口,别凉了伤胃。”
林晚听话,再喝一口,却先伸手,把母亲搂进怀里,像小时候被搂那样,轻轻拍她后背,一下,一下,像给某段旧时光顺气。
五
天快亮了,路灯自动熄灭,客厅沉入短暂的黑暗。
母女俩没开灯,并肩坐在茶几前,背对窗户,面对铁盒。
牛奶还剩最后一口,林晚递到母亲嘴边:
“妈,你也喝,喝完,我们就天亮。”
母亲就着她手,喝下最后一口,唇边沾了一圈极细的白沫,像瞬间老去的霜。
林晚伸手,用拇指把那圈白沫抹掉,动作轻得像擦一块即将碎裂的玻璃。
窗外,第一声鸟鸣响起,像谁在夜空划亮一根火柴。
母亲把空杯倒扣,压在“志愿预填表”上,像给某个尚未做出的决定,加一个透明的句号。
六
七点整,母亲去洗漱,林晚留在客厅。
她把玻璃杯翻过来,杯底还粘着那张“未录取通知书”的小方块,被牛奶蒸气熏得发软,却仍在。
她用手指,把方块重新压平,压到没有一丝褶皱,然后放进笔袋透明夹层——
那里,还躺着那枚红色发卡,塑料褪色,边缘磨得发白,像一段被反复播放的旧旋律。
她拉上笔袋拉链,声音清脆,像给某段长跑扣上计时器。
抬头,朝阳穿过窗帘缝隙,落在茶几玻璃,像一条刚被拉开的抛物线,顶点正对着她心脏。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说:
“妈,天亮了,我们出发。”
而茶几上,那只空玻璃杯,被光透得发亮,像一盏尚未熄灭的灯,
灯里,盛着最后一杯热牛奶的余温,也盛着——
她们终于肯承认的,
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