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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高考前夜的大停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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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六月六日,晴转多云,气象台连续第三天发布“高温黄色预警”。
空调外机嗡鸣了一整天,到夜里十点,整座小区突然“咔哒”一声——
集体断电。
林晚正在客厅做最后一遍“错题速览”,台灯熄灭瞬间,她下意识去按手机,屏幕的光反照出自己一张惨白的脸。
母亲端着切好的苹果从厨房出来,脚步骤停,瓷盘边缘与空气碰撞,发出轻而脆的“叮”。
黑暗像一条厚棉被,把母女二人同时捂住。
窗外,对面楼的应急灯次第亮起,像一串被推迟的星辰。
“别怕,可能是临时跳闸。”母亲声音稳,却先咳嗽一声,像给自己壮胆。
林晚听出那声咳嗽里的颤——母亲怕黑,由来已久。
她没揭穿,只伸手,把手机光源调向上方,让一圈白晕落在两人之间,像临时搭起的灯帐篷。
二
母亲放下果盘,转身去找手电筒。
林晚却先一步走到电视柜前,蹲下,拉开最下层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根蜡烛,一块老式煤油打火机。
蜡烛是她下午偷偷买的,借口“驱蚊香薰”;
打火机是外公遗物,铜壳已被磨得发亮,像一枚被岁月盘过的勋章。
“有备无患。”她朝母亲晃晃,语气尽量轻。
母亲愣了半秒,嘴角扯出笑,却先别过脸,用手背在眼角快速抹了一下。
三
蜡烛点起来,一共三根,立在茶几玻璃上。
火苗摇晃,把母女二人的影子投在天花板,忽大忽小,像两个正在对话的幽灵。
林晚从书包里抽出志愿草表,表头已用铅笔淡淡写就:
“提前批:本地师范学院;普通批:京大、复大。”
两重志愿,像两条岔路,一明一暗,一近一远。
她把表格摊在玻璃上,火光透不过纸背,却把边缘照得发亮,像一张随时会飞的魔毯。
母亲盯着“京大”两个字,喉头微动,却先开口问的是:“停电……会影响明天空调吗?”
林晚失笑:“考场有备用电,放心。”
母亲点点头,又摇头,像把自己从杂念里甩出来。
她起身,去卧室捧来一只铁盒——
那是家里最旧的物件,漆已剥落,锁扣却锃亮。
盒盖打开,一股陈年纸屑与樟脑味涌出,像把旧时光直接推到鼻尖。
最上面,是一张“1990年普通高校招生准考证”。
黑白照,十八岁的母亲,齐肩发,红色发卡,眼神像两粒被晨露洗过的黑石子。
林晚屏住呼吸,指尖触上去,照片边缘已脆,发出轻微“嚓”响。
“我当年,差三分。”母亲用指甲去抠照片右下角,那里,被人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小字:
“如果留下,会不会更快乐?”
字迹被岁月泡花,却仍在,像一条不肯沉没的求救绳。
四
林晚抬眼,看见母亲右手无名指,戴着那枚红色发卡——
塑料褪色,边缘磨得发白,像一段被反复播放的旧旋律。
“妈,你怕吗?”她轻声问。
母亲怔住,火光在她瞳仁里跳动,像两粒被风吹散的炭。
“怕。”母亲吐字极轻,却带着颤,“怕黑,更怕你重蹈我。”
林晚伸手,覆在母亲手背,指腹触到突起的静脉,像触到一条仍在涨潮的河。
“那如果我留下,”她声音哑,却稳,“你会怪我吗?”
母亲没立即答,只把铁盒推到她面前,像把整段青春递给她审判。
盒底,静静躺着一张“师范大学未录取通知书”——
纸质薄脆,校名被红印泥盖得模糊,像一滩干涸的血。
母亲用指尖去抚那枚红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当年,我把这张纸藏了半夜,差点烧掉,却留到今天。我想,如果哪天你问我‘留下好不好’,我就把它给你看,告诉你——留下,也活得下去。”
五
蜡烛忽然“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微光中,母女二人同时抬头,看向彼此,像两个被突然点名的孩子。
林晚先笑,却笑得眼眶发红:“那现在,我正式问——留下,好不好?”
母亲深吸一口气,像把二十年的遗憾一次性喘匀。
她伸手,把林晚志愿表拿过来,用铅笔在第一志愿栏,轻轻写下一个字:
“师”。
写完后,她把铅笔递给女儿,声音轻,却像把整个未来放在她掌心:
“后面的路,你填。填远,我送你;填近,我等你。”
六
铁盒里,还有最后一件东西——
一张被折成方块的空白草稿纸,纸质泛黄,却干净。
母亲把它展开,压在志愿表上,用打火机烧掉一角,火焰舔过纸边,发出“嗤”一声轻笑,像替谁把怯懦火化。
“烧掉‘必须完美’,留下‘可以重来’。”母亲声音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松快。
林晚拿笔,在空白纸中央,画了一条抛物线,开口向下,顶点却画成一扇门,门里写着:
“回家”。
她把纸举到火苗上方,让火舌舔过边缘,却停在门口,像给某个决定,留一条未燃的边。
七
蜡烛燃尽前,母亲起身,从厨房拿来两瓶矿泉水,一瓶贴“京大”,一瓶贴“师范”。
她把两瓶水同时放在茶几,像摆一场最简约的辩论赛。
“现在,”母亲轻声说,“我们不说志愿,说愿望。
你挑一瓶,喝一口,把愿望留在瓶身,明早带去考场——
无论考到哪里,都带着它。”
林晚盯着两瓶水,忽然想起小时候玩“点兵点将”,谁抢到最后一粒糖,谁就能实现愿望。
她先伸手,握住“师范”,拧开,喝下一口,水凉,却带着甜味——
那是母亲下午偷偷泡的淡糖水,怕她紧张低血糖。
母亲笑了,却伸手去拿“京大”,也喝一口,然后拧紧瓶盖,把两瓶水并排,像把两条路平行放在人生路口。
八
电来了,客厅灯骤然亮,刺得两人同时闭眼。
空调重新启动,发出“滴——”一声长鸣,像给这场停电画上句号。
母亲把蜡烛吹灭,最后一缕白烟升起,像一条不肯散场的叹息。
林晚把志愿表折成四方,压在两瓶水下面,像给未定的前途,加一个透明的砝码。
回房前,母亲忽然伸手,抱住她,抱得极紧,像要把所有恐惧与祝福,一次性注进她骨头。
林晚闻到母亲头发上的汗味、指尖的樟脑味,还有袖口散不掉的蜡烛烟——
所有味道混在一起,竟变成一种奇怪的安心。
她轻声在母亲耳边说:“妈,明天,我带你那三分一起去。”
母亲没回答,只把手臂又收紧半寸,像给这句话,加一个无声的句号。
九
灯灭,人静。
茶几上,两瓶水并肩,像两枚被月光磨亮的硬币,
一面写着“远方”,一面写着“回家”,
而中间那条未干透的水痕,正悄悄折射出一道极细的光——
像裂缝,也像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