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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阴影中的悸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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阪大的七月,闷热得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桑拿。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批发市场的铁皮屋顶缝隙,在堆积如山的纸箱和泡沫箱上切割出锋利的光带。空气里混杂着鱼腥、腐烂菜叶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几个摊主正靠在摊位旁打盹,电动三轮车偶尔“滴滴”地驶过水泥地面。
吴森森从美院出来,本来只是想来市场买些便宜的石膏粉。他穿过水产区时,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整个人踉跄着朝旁边堆满空箱的角落倒去。
就在他伸手扶住一个生锈的铁架时,余光瞥见了那些瓶子。
在两层发黑的泡沫箱后面,整齐地排列着十几个透明的玻璃和塑料容器,像超市货架上的商品。起初他以为是某种特殊的腌制食品——在市场里,什么奇怪的东西都可能见到。
但下一秒,他的呼吸停滞了。
那些容器里盛放着的,是脏器。
鲜红的、暗褐的、粉嫩的脏器,在透过屋顶缝隙的光线照射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光泽。最让吴森森头皮发麻的是它们的“鲜活”——没有福尔马林的浑浊,没有血液凝固的暗沉,那些脏器看起来就像刚刚从活人体内取出:肝脏表面湿润反光,心脏的冠状动脉微微搏动似的起伏,肾脏饱满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开始过滤血液。
他甚至看到了一个完整的肺,在瓶子里缓慢地、微弱地舒张收缩。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手在颤抖。
作为东京艺术大学油画专业的学生,人体解剖学是必修课。他记得那个严谨得可怕的老教授,记得解剖图册上每一根血管的名称,记得为了画好人体肌肉,他曾在医学院的标本室里待过整整三个下午。
那些知识此刻像冰冷的针,刺进他的意识。
他强迫自己蹲下来,忍着翻涌的恶心仔细观察。第一个瓶子里的心脏大小、心室比例、冠状动脉的走向——是标准的人类心脏。旁边瓶子里的肝脏,分叶结构清晰,胆囊还附着在下方。再旁边是脾脏、肾脏、胰腺……
吴森森的视线停留在那个肺上。左肺两叶,右肺三叶,支气管的分布,还有那缓慢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
“还在呼吸……”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他猛地站起来,环顾四周。市场依旧嘈杂,远处传来鱼贩的叫卖声,一个老妇人推着小车慢吞吞地走过,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阴暗的角落。
那些器官不属于同一个人——至少心脏和肝脏的大小不完全匹配,颜色和质地也有细微差异。但它们的“鲜活”是共同的,就像有人用魔法暂停了它们离开身体的时间。
吴森森掏出手机,手指在报警电话上方悬停了几秒。他是留学生,签证还有一年半,导师正在推荐他去参加一个重要的画展。惹上麻烦意味着什么,他清楚。
但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些瓶子上。那个肺,还在微微起伏。
他按下了110。
————
警笛声在二十分钟后撕裂了市场的喧嚣。
来了三个警察,两个年轻的巡查和一个中年警部补。吴森森用磕磕绊绊的日语解释,警察们的表情从疑惑转为震惊。
“你确定?”中年警部补死死盯着他。
“我是美院学生,学过人体解剖。”吴森森重复道,“那些器官很新鲜,非常新鲜,就像……”
“还活着?”一个年轻警察脱口而出,随即被警部补瞪了一眼。
封锁现场,拍照,取样。警察们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瓶子装进透明的证据袋。吴森森注意到,当光线变化时,瓶中的心脏似乎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请跟我们去署里做详细的笔录。”警部补说,语气不容拒绝。
阪大府警西署的询问室干净得过分。
吴森森坐了两个小时,回答着各种细节问题:什么时候发现的、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容器的具体排列方式……他画下了现场草图,甚至凭记忆勾勒了几个器官的形态。
“您观察得很仔细。”做笔录的女巡查说,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情绪。
“我是学画画的。”吴森森解释。
离开警署时,警部补亲自送他到大门口,严肃地说:“这件事请暂时不要对外说,我们需要调查。有消息会通知你。”
吴森森点了点头。回程的电车上,他透过车窗看着阪大渐渐亮起的夜景,胃里那团冰冷的不安却越来越沉。
————
接下来三天,没有任何消息。
他每天刷着西关地区的新闻网站,搜索“内脏”、“批发市场”、“异常发现”等关键词,一无所获。第四天下午,他忍不住拨通了西署的电话。
“请问是关于天神桥批发市场那个案件的调查进展……”
“什么案件?”接电话的警员声音茫然。
吴森森重复了时间、地点和自己的姓名。
“请稍等。”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抱歉,没有查到相关记录。您是不是记错了?”
“不可能!我当时做了两个小时的笔录,警部补还……”
“抱歉,我们这里真的没有记录。如果您坚持,可以亲自来署里查询。”对方礼貌而冷淡地挂断了电话。
吴森森站在租住公寓的窗前,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一股寒意从脊背爬上来。他换了衣服,直接赶往西署。
接待他的不是之前的警部补,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警官。在听完吴森森的描述后,警官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吴桑,我们查了一下。”警官翻开文件夹,语气平静得像在解释交通规则,“您说的那个情况,我们已经处理了。那是附近‘圣玛丽安娜医院’的医疗废弃物,负责处理的员工为了节省处理费,私自丢弃在了市场角落。我们已经对相关人员和医院进行了处罚。”
“医疗废弃物?”吴森森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那些器官看起来是活的!而且很多是完整的,健康的器官,这怎么可能是医疗废弃物?”
警官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吴桑,您是外国人,可能不了解杰潘的医疗系统。有时候手术中切除的病变器官,为了教学或研究需要,会暂时保存。那位员工不懂规程,处理不当,仅此而已。”
“可是那些器官在动!肺在呼吸,心脏……”
“那是您的错觉。”警官打断他,合上文件夹,“在那种昏暗的环境下,人容易产生视觉误差。我们已经请专家鉴定过,那些只是普通的病理标本。”
吴森森盯着警官的眼睛:“那为什么我之前的报案记录没有了?为什么接电话的人说查不到?”
警官站起身,走到吴森森面前,压低声音:“吴桑,您是留学生吧?签证还有多久?听说您在学校表现不错,导师是很有名的画家。有些事,追究太多对谁都没有好处。这件事已经处理完了,请您不要到处乱说,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那语气里的警告清晰得刺耳。
“如果我说出去呢?”吴森森听见自己问。
警官沉默了几秒,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不是警察的,而是一个律师的。
“如果您坚持要追究,可以咨询这位律师。但我必须提醒您——”他顿了顿,“您当时在现场,没有戴手套,碰触了那些容器。按照程序,如果这真的是一起案件,您是第一发现人,也是潜在的嫌疑人。调查、询问、限制出境……这些流程会非常漫长。而如果是医疗废弃物非法丢弃,您就只是一个热心的举报者。您明白吗?”
吴森森接过那张名片。冰冷的卡纸边缘割着他的指尖。
“我明白了。”他说。
————
走出警署时,雨下得更大了。吴森森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淋湿头发和外套。电车窗外,阪大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晕开成模糊的光团。
他想起那些瓶子里的器官。心脏的搏动,肺叶的舒张,肝脏表面湿润的反光。那不是标本,不是错觉。
那些器官是活的,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在没有身体的容器里,以某种不可能的方式继续活着。
而这座城市,连同它光鲜的表象和高效的体制,都在假装这件事从未发生。
雨夜里,吴森森摸出手机,打开相册。在做笔录前,他趁警察不注意,偷偷拍了一张照片——那个在瓶子里微微起伏的肺。
屏幕的光照亮了他湿漉漉的脸。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打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名字:浅野教授,他在医学院解剖学讲座上认识的退休法医学者。
光标在发送键上悬停了十秒,最终按下。
照片传送出去,连同他打下的两行字:
“浅野教授,抱歉深夜打扰。我在市场发现了这些,警方说是医疗废弃物。以您的专业看,这可能是什么?”
发送成功。
窗外的雨更大了,电车驶入黑暗的隧道,玻璃窗上倒映出他自己苍白的面孔。而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里,那张照片上的肺叶,似乎又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