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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湿怨影 ...

  •   今天天气晴朗,难得的阳光穿透杰潘关西地区常有的阴霾,洒在吴森森前往画室的路上。比起那间六帖不到、天花板日益诡异的公寓,画室简直是天堂。

      这里原是街区一角的老旧仓库,被一位经营画材店多年的老板低价长租下来,简单改造,以近乎慈善的方式租给像吴森森这样手头拮据的艺术生。大家只需分担低廉的水电费,便能拥有一方可以肆意涂抹、堆放画架和未完成作品的空间。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松节油、亚麻仁油和旧木头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气味。

      吴森森习惯性地走向自己靠窗的角落。他的“邻居”,那位同样常驻于此的年轻男人,已经在了。今天他依旧是一身“混搭”风——上身一件沾了些许钴蓝色颜料的白色工字背心,露出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的手臂和肩膀;下身是洗得发白的宽松亚麻长裤。他正对着画布沉思,及肩的黑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筋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颊边。

      这位画友,吴森森只知道他叫诹访隼人,名字念起来有些拗口,据他自己说,家族世代是诹访某座古老神社的“祠官”,可理解为神职人员,尤其是世袭宫司家族的继承人。但他痴迷绘画,立志要当画家,为此差点和家族决裂,听说被他父亲拿着祭祀用的神杖追打过。

      “还好有我弟弟,” 他曾用满不在乎的语气笑着说,一边调着颜料,“那小子对摆弄神乐铃和念祝词比我在行多了,家业就拜托他啦。”

      因为他背上有半片极其华丽、色彩浓烈,似乎描绘着神话场景或神兽的纹身。吴森森只偶然瞥见过边缘,似乎有海浪、龙鳞和火焰纹。加上那份洒脱不羁、近乎野性的艺术家气质,他让大家叫他 “荒”,取狂放、粗粝、不拘一格之意,也暗合他背离“神圣”家族事业的叛逆。吴森森觉得这绰号很贴切,便一直这么称呼。

      荒的基本功极为扎实,尤其擅长运用强烈对比色和充满动感的线条,画风狂野而充满生命力,与他的外表很是相称。只要聊起绘画技巧、艺术史八卦或当代艺术动向,他总能接上话,见解独到,偶尔夹杂些从神社古籍或传说中得来的奇妙比喻。

      今天吴森森照例打了招呼,开始摆弄自己的画具,准备继续那幅被噩梦和漏水天花板搅得迟迟没有进展的静物画。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落在他苍白的画布上,却驱不散他心头那团莫名的阴翳。手腕的滞涩感依然存在,调色时总觉得颜色灰暗、浑浊。

      就在他对着调色板皱眉时,旁边的荒放下了画笔,转过头,很认真地打量了他几眼。那目光不同于往常讨论艺术时的锐利或调侃,而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审视的穿透力。

      “吴,” 荒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或者,去了什么……‘不干净’ 的地方?”
      吴森森心里猛地一咯噔,强笑道:“怎么突然这么问?画不出来算麻烦事吗?”

      荒没有笑,指了指吴森森的颈侧:“气色很差,这里,还有眼下的阴影,颜色都不对。” 他用的不是医学术语,倒像是某种观相或感应。“我们家的老头子们有时候会念叨,人要是沾了不好的‘气’或者‘缘’,面相和周身的感觉都会变。” 他顿了顿,看着吴森森有些躲闪的眼神,补充道,“你的运势,最近看起来可不太妙。印堂发暗,整个人被一层很淡的、让人不舒服的‘翳’罩着。虽然我不信家里那些老古董的大部分说法,但有些东西,看得多了,难免会有点感觉。”

      他一边说,一边用沾着钛白颜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了几下,像是在勾勒什么看不见的纹路。

      “要不要,” 荒很随意地建议,仿佛在说“要不要试试这种新颜料”,“去个正经寺庙求根签,或者请个御守?诹访大社太远,这附近住吉大社或者四天王寺都可以,心诚点。”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更重要的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罕见的严肃,“还有,如果可以的话,这两天……最好别回你住的地方过夜。找个朋友挤挤,或者去漫画咖啡馆、胶囊旅馆凑合一下。”

      吴森森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想起公寓里诡异的霉斑、甜腥的气味、粘稠的滴答声,还有自己浑身的不自在。荒是怎么看出来的?仅仅是“面相”?还是他那源自神社家族的、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或能力?

      “为、为什么?” 吴森森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荒耸了耸肩,重新拿起画笔,在调色板上戳着,没有看吴森森的眼睛:“谁知道呢。也许是那房子年头太老,积了太多不好的东西,你正好时运低,撞上了。也许……是别的什么。总之,听我的,避一避没坏处。阳光好的时候还好,入了夜,有些东西就活跃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最后那句“有些东西就活跃了”,却让吴森森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吴森森点了点头,喉咙发紧,没能说出更多话。他本来没完全放在心上,只当是荒基于某种民俗的善意提醒。但结合自己这几天的实际感受,以及桐岛凛那句“注意不协调的细节”的警告,荒的话此刻有了千斤重。

      整整一下午,吴森森都无法集中精神画画。阳光在画室里缓慢移动,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一切看似平静寻常。但他总觉得,荒偶尔瞥向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而他自己,仿佛能感觉到那层所谓的“翳”,正若有若无地笼罩着自己,与画室明亮温暖的氛围格格不入。

      当傍晚来临,阳光开始褪去金色,染上橙红时,吴森森收拾画具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离开画室前,他忍不住又看向荒。

      荒正背对着他,在巨大的画布上涂抹着浓烈的朱红色。背心边缘,那半片华丽的纹身若隐若现,在夕阳余晖下,那些繁复的图案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暗沉的光泽。他头也没回,只是挥了挥沾满颜料的手,算是道别。

      吴森森走出画室,踏入暮色渐浓的街道。回那个渗着不祥的公寓,还是听从荒的建议,找个地方凑合一夜?

      他摸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犹豫不决的脸。通讯录里,能称得上朋友、可以突然请求借宿的人寥寥无几。漫画咖啡馆?胶囊旅馆?他想起桐岛凛,但对方只留下了加密联系方式,而且似乎正在分析那些“痕迹”,贸然打扰似乎不妥。

      夜晚的凉风吹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

      高宏亮的“春枝猪排饭店” 里(早上还是“烧鸟•晓”),灯火通明,油炸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酱汁的甜咸味道,充满了温暖踏实的人间烟火气。与一个多小时前公寓里那阴冷、黏腻、充满恶意的恐惧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吴森森捧着热腾腾的乌龙茶,手指还在微微颤抖,但胃里被扎实的咖喱猪排饭和暖和的乌冬面填充后,那股冰冷的、源自骨髓的战栗总算平息了一些。他偷偷抬眼,看向柜台后正哼着不知名小调、动作麻利地擦拭刀具的高宏亮。

      这位救命恩人——或者说,临时房东——依旧是一副随性不羁的样子。略显凌乱的小辫子,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渣,一件看起来穿了有些年头的深蓝色作务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充满力量的小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饱满的胸肌,即使隔着宽松的作务衣,也能看出清晰的轮廓,随着他擦拭刀具的动作微微起伏,让身为美术生的吴森森下意识地在心里勾勒起结构线条。高宏亮的举止有种与年龄二十七八岁不符的、懒洋洋的“大叔感”,不是沉稳,而是一种“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无所谓,但关键时刻意外靠得住”的散漫。

      “怎么样,吴小弟,我炸的猪排,水准一流吧?” 高宏亮头也不抬地问,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自得,“猪肉是今早从相熟的农家那里拿的,现切现炸,裹粉的厚度、油温、时间,那可都是有讲究的。不是我吹,这条街上,论猪排饭,我‘春枝’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他拍了拍结实的胸脯,作务衣的布料被撑得紧绷。谁也想不到这个店实际上今晚才开业。

      “非、非常好吃。” 吴森森诚心诚意地说。外酥里嫩、肉汁饱满的猪排,配上浓淡合宜的咖喱和煮得恰到好处的乌冬,在经历了生死逃亡后,简直是味蕾和心灵的双重慰藉。

      “是吧!” 高宏亮很满意这个回答,放下擦得锃亮的菜刀,正是刚才那把飞出去钉住黑影的、带曲的出刃包丁,走到吴森森对面的位置坐下,自己也端了杯焙茶,舒服地叹了口气,“吃饱喝足,压压惊。那玩意儿,叫‘湿怨影’,名字挺贴切吧?”

      吴森森点点头,心有余悸地问:“高宏先生,您说它是……长期潮湿发霉,还有很多人聚集产生怨气才会形成?公寓楼最容易出现?”

      “没错。” 高宏亮啜了口茶,眼神里那点精明被一种更深的、了然的平静取代,“你想啊,那种老旧的、管理不善的公寓楼,墙壁天花板常年渗水,霉菌滋生,阴暗角落无数。住在那里的,多是像你这样手头不宽裕的留学生、打工者,或者生活不如意的本地人。每天带着疲惫、压力、焦虑、孤独,甚至绝望回到那个小空间,日复一日,那些无形的负面情绪,就会和潮湿霉烂的环境‘发酵’在一起。”

      “时间久了,量变产生质变,再加上一些偶然的契机——比如特别强烈的负面事件,或者像你这样,本身可能就‘沾了不干净东西’。的人住进去,”他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吴森森一眼“——就容易催生出这种玩意儿。”

      “它……危险吗?您说被它覆盖会抑郁、自杀……”

      “危险度嘛,看对谁。” 高宏亮挠了挠下巴的胡渣,“对普通人,尤其是本身就精神状态不稳定、运势低迷的人,很危险。它会像慢性毒药一样,慢慢渗透你的精神,放大你的负面情绪,让你觉得生活无望,最终走上绝路。而且过程不易察觉,很多人会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但对于我们这种……”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处理‘非常规问题’有点经验的人来说,它不算难对付。物理攻击效果不大,但它怕尖锐的、带有强烈‘意志’或‘净化’意味的金属器物,也怕火、怕阳光、怕强大的正面阳气。我那把刀,用了不少年了,切过无数鲜鱼,也沾过点别的东西,对付这种刚成气候的‘湿怨影’,钉住它一时半会儿没问题。”

      吴森森想起那快如闪电的一刀,精准地将蠕动的黑影钉在墙上,不由得对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邋遢、满嘴生意经的男人肃然起敬。“高宏先生,您怎么会刚好赶到?还有,您说感觉到了‘我的气息’……”

      “这个啊,” 高宏亮嘿嘿一笑,有点得意地摸了摸鼻子,“算是我的……嗯,一点点小特长?鼻子灵,感觉也灵。尤其是对‘不对劲’的东西,还有跟‘不对劲’的东西沾上边的人的气息,特别敏感。你小子前几天跟桐岛那家伙来我这儿吃饭,身上就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让人不舒服的‘阴湿气’,还有一点点很特别的……嗯,说不上来,反正不是好东西该有的‘残留’。今天傍晚,我正准备开店,突然觉得你住的那个方向,那股‘阴湿气’猛地浓烈起来,还夹杂着惊慌的人气,就知道要坏事,赶紧抄了把顺手的刀就过来了。还好,赶上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去隔壁街买了趟酱油。但吴森森知道,那需要多么敏锐的感知和果断的行动力。这绝不仅仅是“狗鼻子”那么简单。

      “桐岛先生他……”

      “那小子啊,” 高宏亮摆摆手,“他脑子好使,路子野,喜欢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原理’和‘痕迹’。我嘛,更信感觉,信手上功夫。我们俩……算是老相识了,他有时候搞到些麻烦的‘样本’或者遇到棘手但不太适合报警的‘现场’,会找我帮忙‘处理’或者‘看看’。反过来,我碰到些需要动脑子分析或者查找资料的怪事,也会找他。互惠互利。” 他露出一个有点市侩的笑容,“当然,咨询费和保护费,该收还是得收,亲兄弟明算账嘛。不过你是他介绍的‘客户’,又是学生,这次算我日行一善,包吃包住,不额外收费了!”

      吴森森松了口气,由衷感激:“真的太谢谢您了,高宏先生。不然我今晚可能就……” 他不敢想下去。

      “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高宏亮站起身,拍了拍吴森森的肩膀,力道不小,“楼上有间空着的客房,平时也收拾着,被褥都是干净的。浴室在走廊尽头,热水随时有。今晚你就踏实住这儿,那‘湿怨影’被我的刀钉着,一时半会儿散不了,也跑不掉,明天我再去‘打扫’一下。你呢,最近运势低,又惹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暂时别回那破公寓了。反正我这儿楼上空着也是空着,你要是愿意,可以暂时借住,帮我打打下手,洗洗碗、招呼一下客人,抵一部分房租饭钱,怎么样?比你自己租那鬼地方强多了。”

      这个提议让吴森森心动。经历了今晚的恐怖,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回那个天花板会“活”过来的地方了。而且,在高宏亮身边,似乎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这……会不会太打扰您了?”

      “打扰什么?” 高宏亮满不在乎,“多双筷子的事。再说了,你住这儿,万一再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闻着味找来,我也好就近处理,省得再跑一趟。就这么定了!” 他一锤定音,展现出与其散漫外表不符的果断和可靠。

      夜深了,吴森森躺在“春枝猪排饭店”二楼客房的榻榻米上,身下的被褥干燥柔软,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与之前公寓里那股甜腥霉味截然不同。楼下隐约传来高宏亮收拾店铺、哼着走调歌曲的声音。

      虽然身体疲惫不堪,但吴森森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今天发生的一切——从荒的警告,到公寓里“湿怨影”的袭击,再到高宏亮神兵天降般的解救和眼下这意外的庇护——都像一场荒诞又真实的梦。

      天花板很干净,没有奇怪的纹路和声响。窗外是阪大安静的夜色。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桐岛凛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以及高宏亮擦拭刀具时,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

      明天,桐岛凛那边,会有消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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