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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送喜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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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堂嫂刘氏第二次端着铜盆出来换水,对衣象山说“是个小厮(男孩)”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凝重的脸上才刚刚有了点舒展。
衣家在当地也曾是大户,耕读传家。据祖辈人讲,当年长毛子起义时,衣家就有一个举人在县城里做官,家乡中也有两个秀才。但自从光绪皇帝坐上龙庭,衣家就人丁不旺,就拿衣象山家这支来说,祖父辈弟兄俩,父辈便成了单传,到了衣象山这辈还是单传。八年前生下一个女儿后,妻子文氏就一直没怀上孩子,这次终于喜得贵子,衣象山和堂嫂的欢喜之情自然是在情理之中了。
衣象山站在屋门外望着阴郁的天空,欣慰之余心里也在默默祷告着,毕竟孩子是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个他心心相念、给他带来一时欣慰的儿子,以后经历了怎样的跌宕人生——这是后话。只见青砖铺成的院子里,两棵老槐树的枯枝上还挂着去年编的草蚂蚱,草蚂蚱已经变得干枯发黄,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墙头上的枯草随风摇摆着,发出“沙沙” 的声响,倒让人觉得像是在摇头叹息。
屋里,八岁的衣芳蹲在地上往灶膛里添着柴火,又用双手使劲拉着风箱,风箱发出“呼嗒呼嗒” 的喘气声。由于昨天刚下过雨,柴草有些潮湿,灶膛里微弱的火苗总是被浓浓的青烟覆盖着,满屋里浓烟缭绕。
刘氏打了两个荷包蛋让接生婆李婶吃着,边对衣芳说:“你去告诉恁大爷,还有恁哥哥,让他们吃完饭快点过来。”
衣芳答应了一声,刚走出屋门,衣象山在后面说:“附带叫着恁李三叔。”
刘氏说:“他爷俩就够了吧,家数又不多。”
“多送几家吧,咱本家不多,连平时有走动的也送碗过去。”
衣象山从纸盒子里找出年前就准备好、已经晒得半干的面条,又拿出一棵白菜。刘氏把锅里的开水装进暖瓶,重新舀上凉水,烧火下面条、炒菜。
李婶进到里屋,看了看母子俩,就出来坐到灶前烧火。刘氏说:“不用麻烦嫂子了,你在里间歇歇吧。”
李婶看了一眼笸箩里的干面条,又看了看刘氏手里拿着的白菜,说:“我和你俩吧,象山一个爷们也帮不上多少手。这时候就看出你们家户门小,人手不够来了,要是大家门,亲戚多,现在早就出出进进地满了屋了。”
刘氏看了象山一眼,没说什么,就赶紧去洗白菜。
这个村叫衣家庄,可姓衣的现在只有八户,大部分姓李,其次姓赵,衣家反而和王家、文家一样,成了小户门。就拿衣象山和衣象河来说,一个曾祖传下来,连着两辈都是单传,虽然已在四服上了,在外人看来却还像亲弟兄似的。
李婶又自顾自地说道:“户门小也有户门小的好处,户门大了,亲戚多,这点面条可不够分的。这年头,粮食金贵,很多人家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少分点也好。”
衣象山欲言又止。
不一会儿,衣象河就领着树仁进了家门。树仁已经十岁了,个子不高,瘦瘦的身子裹在一件旧棉袄里,显得格外单薄,一看就是平时营养没跟上。但他那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黑白分明,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大。
“树仁,吃饭了没有?”衣象山问。
树仁看了看摆在风箱上的几碗面条,白面掺着豆面轧的,白中带着点黄,面条上面盖着半勺白菜,还丝丝冒着香气,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噜” 叫了一声。
“树仁先吃碗,吃饱了再去送。”衣象山笑着说道,端起一碗面条递到树仁面前。
“不用了,刚才在家里吃了饭来的。”象河赶紧说。
“孩子嘛,这么大消化快,刚吃了接着就饥困(饿)了。”象山笑了笑说。
树仁从象山手里接过面条,也顾不得坐,站在那里吸溜吸溜几口就把那碗面条吃进了肚里。底下的也许还有点热,吃完后禁不住吸了几口凉气,嘴角却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时候李三也来了,三个人分别用传盘托着面条,每个传盘上四碗,刘氏一一交代清楚:“他爷,你送东边那几家,顺路;李三兄弟,你送西边这几家,也都挨着,告诉他们生了个小厮,让他们也沾沾喜气。”
树仁端起来试了试,传盘有些失衡,刘氏赶紧说:“你别用传盘了,一碗一碗地送吧,先给后面你二爷爷家送去,再回来给你象明大爷家。路上慢点,别磕倒哈!”
刘氏又来到里屋,见文氏已经醒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就轻声问:“饥困不饥困?”
“不觉得饥困,就是浑身没劲,还是有点想困觉。” 文氏有气无力地说,声音还有些沙哑。
“不饥困也吃点,我给你打两个荷包蛋,要不哪来奶水啊。”刘氏边说边往外走。
“多放点盐,嫂子,嘴里总觉得没滋味。”文氏说道。
硬撑着吃完了荷包蛋,文氏又懒懒地睡了过去。看着她疲惫的睡颜,刘氏轻轻叹了口气,为她拉了拉被子,又掖好孩子的被角。
刘氏又端了一碗面条给衣芳。从天刚放亮就出门,到现在肚子也确实饿了,衣芳狼吞虎咽地吃着。从昨晚上后半夜起,娘就喊肚子疼,爷不敢离开,黑更半夜的又不放心自己出来,只好等到天亮才让衣芳去叫李婶。好在两村隔得不远,下了河坝就是李屯,衣芳几乎是一溜小跑去的,裤腿上的泥巴到现在还湿乎乎的。
李婶的家她也熟,去年的时候跟着大娘去过,所以这次找起来一点也没费劲。回来的路上,衣芳一边在前面急急地走,一边不断地回头催促着李婶,可李婶怎么能跟上一个八九岁孩子的脚步呢?那双小脚在高洼不平的小路上前后挪动着,每一步都显得格外吃力。
衣芳虽然觉得时间够长的了,其实从她出门到李屯,叫上李婶再回来,也就半个时辰不到。别看年纪才只有八岁,衣芳在家里却能帮大人干不少活了,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衣家虽说在当地不算是穷家,但家里人少事多,母亲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父亲又总是这事那事的,顾不上家,所以衣芳小小年纪就过早的成了家里的小帮手。
衣象山走进西厢屋,给骡子添了些干草,又去猪圈给猪弄吃食,衣大姑就进来了。
“象山,生了?小厮还是闺女?”
“小厮,姐。” 衣象山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猪食残渣,脸上的笑容难掩一宿没睡觉的疲劳。
“奇好!奇好!祖宗保佑。”大姑说着进到里屋,先看了看孩子,见文氏睡了,就退出来回到堂屋,左瞅右瞧了一阵。
“送了喜面了?”
“送了,树仁、还有他爷、李三,快送完了。”正在吃饭的刘氏放下手里的窝头,“姐,你吃了吧?没吃的话,我再给你下碗面条?”
“我吃过了。东头的赵斌叔给他了?”
刘氏稍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没有。这几年跟他家走动得也不勤,而且家里面条也不多了,就没想着送。”
“前些年他家生来弟的时候给过咱,我还给了他十个鸡蛋呢。”大姑说。
象山看了大姑一眼,犹豫着说:“要不,再下碗给他送去?”
“给他,他先给的咱,有来有往,他也说不得别的,咱也没失礼节。”大姑回答得很干脆。
快吃中午饭的时候,陆陆续续就有来看喜的了,大部分送的鸡蛋,有送小米的,还有送红糖的更是稀罕物。更有两家是预料之外的,刘氏笑着对象山说:“这都是冲着你这个乡长来的”,又赶紧下了面条给他们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