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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汤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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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二十四这天,是娘家人来“下汤米”的日子。天刚蒙蒙亮,衣象山就起来了,他揉了揉干涩的眼,轻手轻脚推开房门,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天空还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院子里的青砖上还凝着冰霜,踩上去 “咯吱咯吱”直响,他生怕吵醒里屋的文氏和孩子,扫帚扫过地面时,动作放得很轻。
      衣芳也跟着醒了,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小辫子歪在脑后,棉裤上还沾着昨晚的灶灰。
      “爷,我来扫。” 她伸手接过扫帚,衣象山说:“你也起来这么早咋?”嘴上虽这么说,还是把手里的扫帚递给她,自己回屋里弄上猪食把猪喂饱,在骡子的槽里放满草料。
      吃过早饭,刘氏早早来到象山家,伺候文氏吃饭,给孩子换好尿布。孩子一直哭,喂进点小米汤大部分又吐了出来。文氏半躺在炕上一筹莫展,一直在埋怨自己奶水不争气。
      “别急,很多生孩子的都这样,慢慢就有奶了。”刘氏安慰道,心里却也暗暗着急。
      不一会大姑也来了,说了文氏几句,就出去烧水择菜。衣芳跑进跑出,尽量帮着大人干这干那,这几天觉也没大睡好,黑黄的头发凌乱地扎在脑后,小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相称的疲惫与担忧。
      与此同时,五龙河的堤坝上,文氏娘家人正往这走着。衣芳的大舅文才富推着独木轮车子,左边两半袋小米,右边两个三升箢子,用包袱盖着,里面是用白面和高粱面掺合起来蒸的饽饽。五岁的文玉坐在独轮车的后横板上。二舅和二姨各挎着一个竹篮,里面放着鸡蛋。二姨家的大表妹王兰香跟在后面。
      论节气虽然已经过了惊蛰,可冬日的余寒仍未散去。五龙河里大部分水面还结着厚厚的冰,冰面泛着青灰色的光,但靠岸边已有些许化开的迹象了,融化的河水在冰下缓缓流淌,发出“叮咚叮咚” 的轻响,就像是春天的脚步声。河坝上稀疏地耸立着几棵槐树和柳树,光秃秃的枝丫无精打采地擎在空中,像是被严寒抽干了生命的活力。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围着树枝打转,一会儿扑棱着翅膀飞上树梢,一会儿又叽叽喳喳地飞落岸边,啄食着地面上的草种碎屑。不远处的那棵老槐树上,一只乌鸦静静地站在枝头,黑色的羽毛在阴沉的天色下几乎与树枝融为一体,它冷漠地看着小麻雀们飞上飞下,偶尔发出一声沙哑的啼叫,让人听了更添几分荒凉。
      田野里,大部分田地还是光秃秃的,土地呈现出深褐色,龟裂的纹路清晰可见,那是村民们准备开春种棉花的。这里三河并流,西边的官河、东边的柳沟河,就像三条碧绿的绸带,自南向北蜿蜒流淌。三河之间地势低洼,土壤含碱度高,棉花多年来一直是村里的常种作物。为数不多的麦田里,过冬的小麦已开始返青,冒出了浅浅的绿芽,但远看还是黑绿夹杂着黄色,全然没有那种充满生长劲头的绿油油的颜色。
      傍晌午的时候,一行人来到大姐家。象山招呼大家进屋,众人先来到里屋,孩子正在睡觉,文氏见到弟弟妹妹高兴地坐了起来。文玉想上炕,可这炕比自己家的高,炕沿是一整块半圆形的木头,爬了两次没上去,二姨(文玉应该叫二姑)把她抱上炕。文玉看着小被包裹中的婴儿,问:“大姑,他叫什么名字啊?”大姑还未回答,衣芳抢着说:“俺爷说了,叫他衣林,过年前就起好了的。”
      “衣林——衣林”,大舅念叨着,“林子里能藏身,乱世里好活人,‘衣林’好。”
      拉了会家常,大舅二舅就跟着象山来到西屋。西屋堂屋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有一个竹编的小笸箩,里面盛着瓜子和花生,两把高背椅子并排在北面,东西两边两条长板凳,对面放着两把杌子。象山把大舅二舅让到椅子上,递上烟,大舅照例不抽烟,伸手抓起一把瓜子嗑着。
      “刚下过雨,路上还粘鞋呢,走了好长时间吧?”象山问道。
      “吃完饭就往这走了,还好雨不大,要是晴天的话,路上早就干娑(干燥、不粘)了。”大舅说。
      “今年过年晚,要是往年这时候还下雪呢。”
      “就是,今年春脖子短,接着就要耕地了。对了姐夫,今年棉花不会和去年那么贱吧?”
      “难说,”象山叹了口气,“日本人鬼得很,能让咱老百姓赚着便宜?压价压得厉害,咱自己又运不出去。”
      这时候,李三和象河走了进来,大舅起身打了招呼,李三是常客,大家也都认识。李三笑着说:“他二舅,今年冬天套了多少兔子啊?”
      二舅脸上红了红,嗫嗫嚅嚅地说:“哪有几个兔子,坡里连兔子屎都见不着了。”大家又都笑,笑声中却带着一丝苦涩,这年月,野物也快被打绝了。
      堂嫂和大姑在锅台前忙活着,灶间蒸腾的水汽裹着油香,伴着灶底不时冒出的黑烟,把整间屋子氤氲蒸腾得朦朦胧胧。菜刀撞击案板的声音、油下锅的刺啦声、孩子们的说笑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整个院子。
      二姨边和姐姐啦着家常,边照顾她吃饭。姐姐问:“收的粮食够吃的吧?”
      “怎么算够吃不够吃,好歹还没算挨饿,要说吃饱也难。”二姨说。
      “过晌回去的时候,把捎来的饽饽带回去吧,我们家还有得吃。”
      “那怎么行,”二姨笑了笑,“你们有是你们的,这是我们捎来的,下汤米呢,怎么能捎回去。”
      “你们家口大,老的小的五六个人,那点粮食怎么够吃的。”文氏幽幽地说。
      吃饭的时候,二姨她们和孩子们在东屋西里间,男客们在西屋。衣象山从靠墙的三抽桌下面提出装酒的圆玻璃瓶,拧开木塞,一股酒香就飘荡在房间中。“这还是年前象山哥特意到王庄换的,头道的吧?”李三看着酒瓶子说。
      “一听你就不懂了,头道酒能喝?还不辣死你,这是我专门换的他头等缸里的酒。”象山说,“前几天王会长来我也没舍得拿出来喝。”
      象河把酒倒在锡壶里,又倒进酒盅里一些,放进一块卷烟纸,用火柴点上,一团蓝色的火苗就飘动在酒盅上面。象河用右手的三个手指捏着锡壶上口,慢慢在火上烤着。“用茶缸子倒上热水烫烫就行,瞎了那盅子好酒。”大舅有些心疼地说。
      房间里的酒香更浓了。“满上,满上!”象河一一给大家倒上,纯正的高粱酒在酒盅里泛着琥珀光,大舅端起酒盅,抿了一口,说:“好酒,就是太烈了。”
      象山挽了挽灰布中山装的袖口,端起酒盅说,“孩子生的不是时候,这兵荒马乱的。可也是大喜事,总算后继有人了,来,干了这盅。”一仰脖喝下去,喉咙里像烧着一团火,忍不住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姐夫,你慢慢喝就行。”大舅也一仰脖干了。他知道姐夫酒量不大,平时虽然也喝,但一口一盅的时候不多见。
      大家纷纷附和着让象山慢点喝。二舅却不说话,自顾自吃着。
      酒过三巡,李三忽然说:“昨儿我带着套的野兔子往县城去,见着穿黄呢子大衣的日本兵还有二狗子,在拆城隍庙的砖。”他夹起块颤巍巍的肥膘肉,油星子溅在粗布棉袄前襟,“说是要修炮楼,不会又要和谁打吧?”
      “还能有谁?不是国军就是共产党的游击队。听说共产党有个铁路爆炸大队在高密东北乡闹得挺厉害,搅得鬼子不安宁。”象山说,“要不就是蔡家庄的蔡司令领着队伍回来了,听说他们在蓬莱那里没打过八路军,被八路军撵出来了。”
      “我在集上听人说,蔡站那里也有了共产党的队伍,不会是从大栏那里过来的吧?”大舅夹了筷子炒干扁豆,在嘴里慢慢嚼着。
      “这年月谁和谁打都是老百姓遭殃,国军来了要征粮,游击队来了也要吃的,还不算固定的每年两季给日本人的,老百姓有多少粮食够他们要的?”象山愤愤地说。
      “来来来,喝酒喝酒,过一天算一天,真到哪天没得吃了,就和他们拼了,来个鱼死网破。”象河红着脸,喷着满嘴的酒气说。大家就又一起喝酒。
      日头偏西,大舅他们要回去了。刘氏按着象山的吩咐,每个竹篮子里放进两捆干面条和十个煮熟的鸡蛋,衣芳拉着两个表妹的手有些恋恋不舍,平时没有玩伴,今天可是她感到最高兴的一天。文氏要挣扎着下炕,被二姨拦住了,说等孩子出了满月,再来接你们回去。
      衣象山站在胡同口,望着亲戚们渐行渐远的身影,脸上又慢慢换上了一副凝重表情。老槐树光秃秃的树枝在微风里抖动着,两只草蚂蚱前仰后合,似要掉下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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